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选择茨维塔耶娃的《末日之诗》来译(该诗的最后结尾为:“在这基督教教化之地/所有诗人——都是犹太人!”)。这说明翻译首先仍是一个选择的问题:选择谁译,选择什么来译,这都暗含了某种秘密。对卡明斯基来说,这当然首先是一种来自血液深处的回应。
卡明斯基从小就读巴别尔的小说,读布罗茨基的诗(他父亲认识很多诗人,包括布罗茨基),12-13岁开始发表散文和诗,出版过小诗册《被保佑的城市》,被视为神童。1993年他全家来到美国,1994年父亲去世,他开始学习以英语写作,“以新的语言哀悼”。大学一毕业就成为菲利普埃克塞特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驻校作家。2004年出版《舞在敖德萨》,同年在加州大学获得法学博士学位,目前在加州圣地亚哥大学教授世界文学、诗歌创作及翻译,主编《国际诗刊》。
这样一位有着流亡移居和多语种背景的诗人,在“阅读”茨维塔耶娃时自有他的关注点和着重点,比如在他的札记中,他一开始就点出了茨维塔耶娃的多语背景,她与俄国主流语言文化的疏离和纠结关系,并试图解释为何这位被帕斯捷尔纳克称为“所有俄国诗人中最俄国的诗人”却一再声称德语为她的“出生地语言”这样的问题。结合到茨维塔耶娃的生平,卡明斯基给予了他的答案:“也许这是因为诗人并非诞生于一个国家。诗人们诞生于童年。”
这样的读解,有别于我们已看到的诸多介绍,它不仅有意突出了茨维塔耶娃的某种诗学特质,也会对我们今天的诗人产生启示。多语背景对茨维塔耶娃的影响的确是实质性的,她也以此给俄语诗歌带来了新质和异质,对此且不多说,我想我们在今天也只能在“混合诗韵”(策兰语)中生长。我们不一定非要像茨维塔耶娃那样懂多种语言,但我们最好能像她那样“空着口袋”,能像她那样在母语中保持“倾斜”——为了超越任何一种语言的“绑定”。这里,是里尔克在通信中对茨维塔耶娃说过的、并引起她强烈共鸣的一段话:对诗人来说,无所谓“母语”,“诗歌——就是翻译,从母语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目的是成为诗人……并非法国诗人、俄罗斯诗人或者其他民族的诗人,而是成为所有民族的诗人。”
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一个诗人与她/他的母语和国家构成了更深刻的关系(正如帕斯捷尔纳克那句话所暗示的那样)。卡明斯基认为茨维塔耶娃和阿赫玛托娃都分担着俄罗斯传统上的“诗人对抗国家”(Poet vs. state)这一“等式”(equation)。但我想这一“等式”不仅仅是政治意义上的(纵然它当然也包含着政治)。这一“等式”的根扎得更深。我们只能从诗人与她的“有毒的接骨木”的神秘关系中去深入体会,从诗人在异乡“致以问候”的“俄罗斯的黑麦”那里寻求答案——纵然不会有什么答案。说到“黑麦”,它出白诗人在布拉格流亡期间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我向俄罗斯的黑麦致以问候》。俄罗斯是世界上黑麦最主要的产地。黑麦能制成黑麦面粉,富有营养,但是很不幸,黑麦子房很容易感染麦角菌,形成有毒的麦角……
我们看看,诗人就是这样来选取她的“意象”的!也正是置于这样的语境下,卡明斯基解读着一个诗人的命运。他的长篇札记有许多涉及二十世纪上半叶俄国的历史和政治,但是诗歌并非历史的注脚,他的重心仍在于茨维塔耶娃怎样成为一个诗人,她与诗歌本身的关系,等等:“就在这座莫斯科城的中间,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想要一张书桌”,而那“是她最初的也是唯一的乐器”(纵然她的俄罗斯最后给她准备的,是一根上吊的绳子!)。如果说诗人与时代的“婚姻关系”是“逼出来”的(这是茨维塔耶娃本人的话),但是茨维塔耶娃与语言、与其他诗人的关系,却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在他的长篇札记中,卡明斯基对此给予了格外关注:“茨维塔耶娃创造了她的‘K1tezh’诗人”(K1tezh,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乌托邦”。它处在俄罗斯下诺夫哥罗德州的一个湖边,充满了神话和幻想色彩),不仅如此,这些她所创造的精神亲人的缺席与在场,也是她孤独人生中最重要的激发。
而这种激发总是相互的。不仅她从其他诗人那里“吸收”,其他诗人也从她那里受惠——因为她的天赋,因为她那特有的“灵魂的慷慨”。在札记中,卡明斯基特意引证了曼德尔施塔姆的遗孀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的回忆:与茨维塔耶娃的关系对曼德尔施塔姆“是一件神奇的礼物”:“茨维塔耶娃给他带来了她的莫斯科,提升了彼得堡的精致的魔力。这因为单单是彼得堡而没有莫斯科,就没有充满呼吸的自由,没有对俄罗斯真实的感觉,没有良知。我确信我自己的与曼德尔施塔姆的关系不会达成同样的效果,如果在他的路上他没有遇到光彩夺目的、野性的玛丽娜。她在他身上打开了生命的爱,和一种能力——一种发自本能的和无羁的爱的能力,我第一眼看到他时便被这一点所击中。”
这就是存在于精神同类之间那种神秘的磁场和电流。“有些人——石头做成,另一些——泥塑,/但是无人像我这样闪耀!”茨维塔耶娃永远是骄傲的。她有充分的理由这样骄傲。而卡明斯基对茨维塔耶娃的“阅读”和翻译想要传达的,在我看来,也正是这样的“击打”和“闪耀”!
不过在谈翻译时,卡明斯基往往仍是借助于茨维塔耶娃本人讲话,因为茨维塔耶娃自己就是一位为他所深深认同的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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