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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转折点,最终还是落到高老头这里。
那天,他正在晒暖儿,老远就听到有人笑。当时,他晒透了,浑身暖洋洋的,不想睁开眼睛。通过传来的笑声,不用看就知道,一准是德全。
德全才三十多岁,中等个头,许是当过兵,给人感觉性格豪爽,说话掷地有声。尤其那双小眼睛,整天没有睡醒似的,可只要眼珠一转,里面的内容就丰富了。这让高老头想到一个词:滑头。滑头,也是奸滑的意思,用杨村人的话说,“阴”。可是,单从德全脸上看,一点也不“阴”,反倒感觉,他的脸像浸透了阳光,一边闪烁着笑容,一边放射着温暖。即使在漆黑的夜晚,只要有人看到他,那张脸依然像储存了足够的阳光,明亮而温暖。
“叔,晒暖儿呐。”德全笑吟吟的,声音柔和,亲切,也不失炽热。
他举眼打量一下,算是回应了。
德全顺着墙根儿蹲下来,与他肩并肩晒暖儿,然后掏出红梅烟,抽出一支,一边让给他,一边说,“叔,侄儿找你,想跟你商量点事儿。你是咱村最有学问的,你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他推回德全让烟的左手,同时扬了一下手中的旱烟锅,说,“我老了,耳朵快聋了,你们年轻人的话,有些我听不清、听不懂。”
似乎德全没当真,将烟叼到嘴上,点燃,深嘬一口,又吐出;吐出的,还有一声叹息。他瞥了德全一眼,没有说话,也吸吮一口烟。或许因是旱烟,他在吸吮烟嘴儿时,很用力,以至于两腮陷得深深的,像两片干枯的凹地。
虽然德全说找他有事商量,但具体什么事并没有说,而是先诉苦一番,说不当村支书不知道,当上村支书之后,发现太难干了……还说,有些事情,办起来很为难,很矛盾……对于这些话,高老头心里清楚,全是铺垫,是为了抛出主题,包括他接下来说的,村里的每件事他都要过问、操心,大到计划生育,小到两口子吵架,都要他管,真是头疼,云云。这在高老头听来,也全是废话。谁不知道呢?在杨村,谁家有了问题,第一个找的就是村支书。这是人们多年的习惯。因为在人们心目中,支书是村里最大的官,他见多识广,所说的每句话,都具有权威性,谁敢不听他的?有了困难和矛盾,也都找他帮忙。
对于德全的废话,他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于是,将旱烟锅向前撺了撺,在地上用力磕了两下,烟灰溅了一地,就像德全喋喋不休的废话,被磕碎了。德全小心觑了他一眼,喉结向上一紧,又松下,这才捡起刚才的话题,放慢了语速,说:“就说铁蛋吧,因为超生,被罚干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前两天,他来找我,说他本想跟斜眼儿到城里打工的,可膝下孩子一堆,还都很小,加上内人又有病,实在走不开。他说他想搞点副业,养猪。”
高老头眉头紧蹙,闭目不语,只是听。
“我说可以呀,在家弄个猪圈,养呗!可铁蛋这货,心渴,说院子里地儿太小,他想在村西头地里搞,弄个大猪圈,养个百十头的,这样才能挣上钱。”德全拧起眉头,深嘬一口烟,将烟蒂扔掉,继续说:“我教训他了,说想致富是好事,但不能违反上头的政策,谁不知道呢?他那是违法占地。后来,他又缠了我好多天,可怜兮兮的,我心软了,想着他外头欠那么多钱,怪不容易的,就想网开一面,帮帮他。”
说到这里,德全顿下了,用余光睨着他,窥视他的一举一动。可是,他很淡定,一条条皱纹,在他古铜色的脸上舒展着,静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右手那块石头,被他攥得更紧了,仿佛都攥出了手汗。这细节,像土地上的尘埃,德全是看不到的。
“叔,你说说,帮不帮他呢?”德全眼珠转了一下,掬起笑脸,又说:“你说帮,咱就帮;你说不帮,就不管他了。”
高老头没听到似的,睁开眼睛,凝着脸,望着天空,发呆。天空很蓝,蓝得有些不真实,像画笔涂染的幕布。再往远看,有几团手牵手的白云,棉花似的,挂在蓝蓝的天幕下,也将那蓝点缀得更为辽远了。他收回目光,移到了麦田里。一片片麦田,在风中,像绿色的海洋,不停地荡漾着。这时,乡间小路上,一个飞舞着皮鞭的小男孩正赶着羊群走着。在他的皮鞭下,羊群缓缓滚动着,伴着起伏的麦浪,若隐若现。他看得出神。他笑了。那笑,痴痴的,被深深地埋进皱纹里。
德全怔住了,眼里全是迷茫,末了,还是觑着高老头的笑,小心翼翼地说了声:“叔,叔,我问你呢!”没想到,半晌,他从那笑容里,溢出一个字:“滚。”声音柔柔的,很轻盈,轻得像空气。可是,当这轻柔的声音弹到德全脸上时,猝然变成了晴天霹雳。霎时,德全目瞪口呆,哑然了。
德全起身离去,没有笑容,也没有借口,就像空气流进春风里。不一会儿,高老头眼缝里的那个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矮,恍惚间就模糊了。而随着空气的流离,使得他周围的阳光,也稀薄了……许是德全的离去,带走了它们;也许是德全的身影,稀释了它们。他心想,看来,今天的暖儿,是要多晒一会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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