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日曜循生,有延。
神对我说。森林。
我对神说。原野。
上阙,马桥镇。
01.双子。
1.
是日。晨光熹微。
突然醒来,汗水粘湿了睡衣。仿佛置身寂然岿巍而虚空的古老森林,被青绿的藤蔓与潮湿的叶枝缱绻包裹。散发出陈旧而沧桑的气味。他那带着优雅褶皱清香洁净的白衬衫轻浮而过,倏的一声扫过我皮肤上方的每一寸空气。身体像是感觉了一场冰冷的亲昵。我想伸手抓住他。但是他只是微笑,而那笑如同一朵被清水浸渍过的栀子。清明淡定,意味深长。瞳孔深处闪烁微蓝幽暗的光。总是有一条深白的道路,没有尽头的延展。他站在遥远的距离之外,身上泛出青绿的光。像是一道泅潜不过的水泽。彼此相望而如若天海相隔。距离的那一岸他发出微弱声响。此端的内心像是得到召唤,急于奔赴那一个头拉住他,不松手。只是那是无法得到行为的空洞意识,没有真的意义。于是他转瞬不见,再无迹象。我喊出声音。清泽。清泽。清泽。你是要去哪里?去往哪里。声音虚空得像是把皮肤都要化掉。没有回应。
我曾无数次的重复着这样的梦境,于是那些清晨都会慌张地起身,然后轻轻地推开他的房门。望见他婴孩般睡眠寂寞的姿势。洁白的床单上将膝盖蜷缩至胸前拥抱住自己。然后我静下心神,知道刚才的所有是梦境而已。于此,再无涌动。
这样的时分,除了我和他,家里不会有人。母亲和父亲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得规矩而安稳。井井有条。回到房间,开窗拉帘,刺眼的白光和浮躁的空气涌入。一天开始。日子循序着朴实轨迹,一条一条延展开来。皮肤上开始感觉到有温度,暖的很。
哥。起来了?
起来了。
睡得好不好?
做了一整夜奇怪的梦。
我也是。每天如此。
他已经穿戴整齐。脱去了宽大素洁的睡衣,穿着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有温雅褶皱却干净的白衬衫站在门口。他从不唤我白锦洺,他只喊“哥”。纵使如今看上去已经拥有和我一般的身型。他比我小一岁,生日在同一天。不多不少,正好一年。但他在我的眼里,始终都是一个孩子。一个许多年前会摸黑爬进我的被窝告诉我他一个人怕黑,然后转过身体搂着我睡去的孩子。
他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我坚持这么认为,因为这样我会更清楚分明地意识到彼此之间存在的关联是因着血缘,而不是其他。他于我而言,一直就是像是一道明媚且温和的光,辐射予我温暖,甚至会降落一种居高的恩慈。许多年前,我们常常重复这一段对话。
哥。你会离开我么?
不会,那你呢?
我,我也不会。
2.
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拥有许多年温暖的小镇生活。
小镇的名字叫,马桥。
简朴的风。轻淡的霞光。凉净的破落石桥之上坐在祖母的身边软语温存。祖母产下父亲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如今她尚未老去,于是她拥有比一般祖母更多的清醒与冷淡。这样她会显得严肃却不失温情。祖母是退休老教师。她说祖父英年早逝。她依靠微薄退休金以及我父母亲的生活费用与我们伴下七个年头。我的五岁到十二岁。
小镇上没有学前班的概念,于是我对清泽说自己要去念书的时候有着难以掩饰的骄傲,这让我与众多哭啼不止的幼稚男女童显得有区别。
哥。不可以。你不可以去念书。清泽扯住我的衣袖,直到他小手上的泥渍清楚分明的烙在我的锈红色小衬衫上。并且,仿佛这个镜头是我记忆里的那一条悠长渊暗的隧道源头,连接着出口的光。一切,从那里,才有了开始,以及后来。
那一年,我们一起背起墨绿色结实的小帆布书包。上面别着两枚玩具荣誉勋章。
我们像是两只寂寞又骄傲的通红的蛹。
3.
我是白清河。他叫白清泽。
这是我对老师说出的第一句话,但他并没有因此记得我们。祖母是拉不住清泽的,他定是会跟着我一起的。我们就像是被搓成一条绳的两股草,彼此是彼此完整性的需要。于是,祖母央住在城里的父亲设法,让年龄不达标的清泽和我一起入学。
记忆里有很多颜色。
南方小镇。有夹竹桃以及樱花树,大片梨花和果树,满眼的栀子,池塘里盛放荷花,粉白相间,流泻出温暖的色泽印入瞳孔深处。大片青葱的草场,像是一张巨大的床,绵软温暖。卧于其间,头顶一片清蓝。视线远处,若隐若现的大青山。只有一条大马路,我们坐在路边数路人的脚步。“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稻草垛豆腐干桂花风筝高跷菱角石榴粽子年糕桑葚知了油菜花杨柳石桥花草地,日子云淡风轻舒适相宜,极其珍贵。
我们被安排在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级同一张课桌,而这件事情如同一种习惯,延续了很多年。他说,哥,这样的感觉,真好。清泽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六岁。
我们在一起做的最专注的一件事是,拿出一张矩形白纸折纸飞机。先将矩形白纸对折,将角沿中缝线靠拢,翻折。再把两角对折,留出小三角,将小三角向上翻折摁在两角之上。反折,叠出翼。完成。第一架纸飞机是某个在记忆当中不小心没有留存深刻印象的男孩教会我,我再教清泽折出他生命里的第一架纸飞机。一个微小事件却成为众多少年记忆深处不可磨灭的一个意象。
祖母的老屋后面是一条河.不深。可以望见游动的鲤鱼、鲫鱼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鱼。望得时间长久了,便以为那水沟仿佛深渊一般险恶幽暗,总有跌进去万劫不复的危险感。我们的倒影在里面摇晃,然后一条鱼经过,就碎了。很脆弱,像是一张照片被撕裂。我抬起头,阳光照进眼睛里,瞳孔深处开始温热。
他拿着纸飞机,举起左手臂奋力划出一段忧郁的曲线。纸飞机,掠过视线,向着光。没有坠落。
4.
清泽是那种从第一眼望去就与众不同的小男孩。表情甚少,寡言安静,孤僻并且偏执。时常仰望,驻足,微笑。并且他的瞳孔里有微蓝的光,奇异而深邃。他从来没有朋友,除了我,但他从来不跟在我的后面出游采果或者捕捉昆虫。纸飞机是年幼的清泽唯一的游戏。
哥,早点回来。不然,我会想你。这是我跟伙伴每次出行玩耍时他唯一会说并且重复了许多年许多遍的话。在旁人听来,它有着与少年格格不入的郑重。但是他所渗入的情意比郑重更郑重,而这,只有我知道。
我知道,有些寂寞与生俱来,那是基因里的事,时间也无法颠覆。我也知道,他和我不一样,他的孤独与独立是天性。后来我突然意识到身为兄长的我似乎没有给他过任何的引导。但我明白,我之于他的重要性,就如同我不能没有他。那是生与死、爱与恩慈、命定的牵扯不开的联系。
祖母时常对我说清泽的眸子比我亮,有闪烁不尽的光,并且透露出微微的蓝色。祖母说婴儿时代,我便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但清泽不同,他少有哭喊声。并且,清泽品学兼优。他比我聪慧太多,于是祖母对他有更多的偏喜,对此,我仿佛也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的芥蒂。
童年时的清泽长得十分瘦小,总与我保持半个头的身高差距。我时常会搭着他的肩膀问他,清泽,你怎么总是这么小。因为你是哥哥,他回以微笑,低声悄语。他笑的样子十分好看,仿佛脸上细嫩的皮肤里会绽放出大朵温和柔软的花,散出奇异的光与芳香,使人觉得甜蜜。然后我们肩并着肩手拉着手朝那里走,朝那里。
小镇边缘有一块很大很大的庄稼地,庄稼地之外是个高高的坡地,上面种满了花、树。苹果树,梨树,橘树,桃树,香椿树,栀子花树。木槿花,孔雀菊,紫薇花,白兰花,茉莉花。坡顶上有农夫们用稻草搭建的一个小凉亭,简陋但寂静,那里已经是这个平原小镇上海拔最高的地方。
只是,还不够高。是,还不够高,无法望见小镇之外的更远处。清泽说,这真是遗憾。仿佛我们生活在苍茫海上一座寂寞岛屿之上,怎么望,也望不到更远的地方。之外的距离始终是一片茫然,若隐若现,如同幻象。
那时,我总是幻觉这个坡顶有一种隐匿的强力,强大不可遏制并且天然与我们相吸的力量。拉扯出无数的线,纵横交错,像是编织一张网,最后越来越密,直到圈出另一个世界,与人世隔离。我们住在里面,再也回不了家。可是没有谁觉得不妥,没有谁觉得需要被救赎,仿佛这才是我们应当的生存方式,仿佛宿命的使然,再恰当不过。
我们自作主张地给它取名,叫做,“永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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