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缘起
我合上破旧的线装笔记本,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二点,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了个七零八落。我收拾了一下桌面,两个年轻的姑娘从我身边过去,其中一个敲了敲我隔间的挡板,说:竹子,还不走,这么勤奋。
我随口应一声:就走。
她问我:就剩我们三个没走了,要不要一起吃去?
我说:不用了,你们先去吧,我约了人。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暧昧地说:现在的孩子,真不得了啊,这才多大啊,就一天一个妻妾成群了。
我哭笑不得,说:我每天都跟男的出去。
两姑娘一脸诧异。异口同声地说:你还好这一口啊?
我一听,得,越描越黑了,正想辩解,那两姑娘甩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飘然远去了。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也下了楼,一出来就看见霍然倚在墙角等我,不由一阵悲愤,妈的,就为了这么个又黑又粗的家伙,我拒绝了两个姑娘的邀请,还被误会同性恋,不由悲从中来,没好气地对他说:别,别动,对了,身子再斜一点,小手放上去,你他妈这是倚窗望月啊还是闺阁思君的姿势啊?
霍然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跟吃了狗屎炒辣椒似的,说话又臭又冲的。
我叹了一口气,说:霍然,你爸到底什么时候给你寄钱啊?
霍然他爸是地质部的勘探专家,一年到头不着家,回家就是给他扔下一笔钱,拍拍屁股又走了,弄得他一年到头赖我家混吃混喝的。我爸领了我们出去,不认识的人不由自主对我爸肃然起敬:瞧这哥两 ,一个白得天下无霜似的,一个黑得天昏地暗的,难为您怎么生的。
转眼我们大四,要实习了。我在一家小报社实习,给一个女记者打下手,写写特别报道什么的。这小破报社 其实没什么事干,因为是周报,一周才出一期,一期也就一个特别报道,六七千字,轮不上我插什么手。我也乐得清闲,除了帮忙找找资料之外,其他时间全部用来看我爷爷留下来的一本笔记,这东西是他从西北带回来的。
说起我爷爷,这老头子可不得了。他跟着左宗棠征过新疆,打过老毛子,平时说起话来也是一横一横 的,一副横刀立马的样子。小时候我和霍然都特别皮,惹急了他,老头子一手一个拎起来,放出狠话来:把老子惹急了,把你两小子当老毛子收拾了。
话说得挺恨,其实他根本没舍得动过我们。他对霍然也好,跟对我没什么两样,平时有什么东西,也是先尽着霍然吃,剩下的才轮到我,搞得我每次都不满地提醒他:爷爷,您看清楚了,谁才是您的亲孙子呐。
其实我知道老头子是心疼霍然,打小一个人在家,妈早死了,有爸跟没爸一样。霍然这孙子心底也跟明镜似的,知好知歹,见了老头子那叫一个亲热,恨不得长身上去。
后来爷爷去世的时候,霍然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几乎昏死过去,看得我爸感动不已,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呜咽着说:好,好,老头子没白疼你。看得我惭愧不已。
爷爷去世后,没留下什么东西,只有一本破破烂烂的,被他翻得卷了边的线装笔记本,是他从西北带回来的,留给了我。
这笔记本其实我打小就看过,不过上面的文字都是文言文的,那时候看不懂,也就没怎么去翻它,直到爷爷去世前半年多,给我讲了这本书的来历,让我重新对它发生了兴趣。
光绪元年,左宗棠以六十四岁高龄,督办新疆军务,第二年,坐镇甘肃酒泉,打响了新疆收复战役,指挥多路清军讨伐阿古柏。次年一月占和阗,收复除伊犁以外的全部领土,阿古柏于绝望中自杀。
光绪五年,中俄就伊犁问题展开谈判,左宗棠主张谈不妥就打,在新疆布置兵事,出甘肃抵哈密坐镇,命大军三路并进,彻底击溃阿古柏参与势力。光绪七年,中俄《伊犁条约》签订,中国收复伊犁和特克斯河上游两岸的领土。
左宗棠在新疆期间,为保证军粮供给,曾大力开展军屯。当然了,左大帅本人是不扛锄头下地的,不但不下地,还得吃好,不但吃好,还得吃雅。老左戎马一生,砍瓜切菜无数,爱好自然不同凡响,喜欢吃活蟹,经常在月圆之夜,后花园之巅,左手拿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右手端着一杯竹叶青,飘飘欲仙地对月低吟,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然后一口将蟹咬掉一半,大爵特爵。老左又是个大胡子,满脸络腮,一时间蟹黄蟹清顺着嘴角涔涔而下。这副摸样,鬼见了也怕三分,所以虽然他热情好客,举杯邀明月,而明月敢不敢来还得另说。
我爷爷虽然嘴巴厉害,其实老头子只是帅营的亲兵,专门负责老左的饮食采购,俗称勤务兵。
甘肃地处西北,想找海蟹是绝无可能了,只能想方设法找河蟹让老左生吞活剥,但是西北地方干燥,河流绝少,除了黄河,而那河里,连水鬼都不住,更别说蟹了。
我爷爷没办法,只好上城里到处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糊弄老左的胃,毕竟左大帅为国西征,又是六十四岁的高龄,吃点好的也说得过去。
在城里逛了一圈,兵荒马乱的,什么也没有,只得往回走。这时候,一家药铺旁卧着的一个人忽然一跃而起,扯住了我爷爷的衣袖。我爷爷吃了一惊,以为光天化日的,这小子敢抢左家军。
那人扯住我爷爷的衣袖,身子却晃了几晃,喘了几口粗气,说:军爷,有件东西,要吗?
我爷爷一听,原来不是抢劫,倒是送礼的,正眼看那人,只见他面黄肌瘦,一脸菜色,眼眶都陷了进去。这时候整个人都几乎靠在了我爷爷身上,才勉强立住了身子。我爷爷一看他样子,就知道他饿惨了,淡淡地问道:几天没吃了吧?
那人点点头,倒也不卑不亢,细声道:兵荒马乱的,果腹难求啊。
我爷爷看这人饿成这样了,还能不慌不忙,镇定自如,倒也对他有了几分好感,一摆手,示意他等在原地,转身去了隔壁烧饼铺,买了几张烧饼,又买了一点卤货,送到他面前。
那人感激地看了我爷爷一眼,慢慢地接过东西,返回药铺普遍的角落里,盘腿坐下,打开食物,一点点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我爷爷这时候也对这个人发生了兴趣,走近他身边,也盘腿坐下,说:从来没见一个人饿成你这样的还能如此细嚼慢咽的。
那人咽下一口食物,轻声细语道:久饿之人,若吞食太急,必致食不能消,胀于腹内,更有甚者,一命呜呼都有可能。
我爷爷听了,不禁感叹道:我随左帅走南闯北数年,像你这么冷静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先生一定不是一般人。
那人淡淡一笑,说:落魄之人,不敢当先生之称。但求果腹而不可得,还说什么不是一般人?
我爷爷看那人气势,虽衣裳褴褛而笃定自如,更加肯定他不是一般人,于是语气诚恳地对他说:先生不必沮丧,虎有落平阳之时,龙游浅水,不日青云直上,又有何难?
那人听了我爷爷一番话,眼中顿时有异样的光芒,直视前方良久,轻叹一声,说:承这位军爷抬爱,请我吃了一顿。无以为报,只能送一件微物,聊表心意。
说完自怀中掏出一本破书来,递与我爷爷。
我爷爷还待推辞,见那人态度坚决,只好收下。看那书,纸页发黄,显见年代不短了,而蓝色封面上却空无一物,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人见我爷爷收下了书,才缓缓道:这本书得来怪异,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但是却绝非凡品。我一家穷数代之功而不解其秘。今受军爷之恩,身无长物,只能以此相赠。
我爷爷吃了一惊,连忙道:既然是祖传之物,我万万不能收。说着把书往那人手里塞去。
那人避而不接,说道:是祖传不假,但是却并不是我家之物,其来历之怪异,说了恐怕也没人信。
第二章 狐手夺书
这人姓陈,祖上是古玩当铺的掌柜,也算是家大业大,在这城里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家里妻娇儿憨,陈掌柜的好吃好喝,,身材看上去就知道平日里是心宽体胖。
这一日陈掌柜的开了当铺的门,旋即进来一个人,在当铺高高的柜台前送上一个白稠包裹的物件。陈掌柜的接过那物件,打开层层包裹的白稠巾,里面是两只打造精美的金丝镯子。
陈掌柜的眯了眯眼,懒洋洋地问道:这一对东西,要当多少?
来当的那人赔笑道:真金足货的,怎么也得有个二十来两的吧。
陈掌柜的一笑,两只手指捏起一只镯子,仔细端详,道:真金足货倒是不假。不过什么东西一上当铺,就都是贱物。物值其当,折价过半,不瞒您说,这东西倒是值二十两,但是上当铺就只能当个十两,不知意下如何?
那人一愣,牙一咬,说:行,把银子给我吧。东西你给我收好了,过几天我就来赎。
陈掌柜的给他开了当票,把银子给他。那人看也不看就塞入怀中,低头匆忙离去。
那人一离去,一个躺在当铺门口晒太阳的乞丐顿时连虱子也不抓了,伸起腰,开天辟地地打了个哈欠,人五人六地摆进当铺里,把身上那件黑糊糊的传家宝衣脱下来,往柜台上一扬,吆喝道:掌柜的,宝衣一件,当银二两。
掌柜的几乎笑出来,脸一沉,道:去去去,这么件衣服你就想当二两,敢情您早上刚喝二两,喝多了吧。衣服您还是留着传家用吧。
那要饭的冷笑一声,说:一副铅镯子都能当个十两,我这件百纳宝衣难道还不值二两?
掌柜的脸色一变,急忙拿出刚才收的那副镯子来看,一看,果然是假的,顿时冷汗就下来了。这陈掌柜也是个明白人,马上开了铁门,从柜台后面出来,给那要饭的做了个揖,说:在下鲁莽,有眼不识泰山,请高人指点。
那要饭的打了个哈哈,斜眼看陈掌柜,说:是高人我就不要饭了。
掌柜的连连拱手不语,那要饭的顿了一顿,说:那人在城里的十余家当铺都当过东西。当完东西人一走,里面的肯定哭爹喊娘,寻死觅活的,我见了十几次,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掌柜的一呆,想了想,说声:请稍候。返身回到柜台后,取出一锭一两的银子,双手奉上,恭声对那要饭的说:请指条明路。
那要饭的嘴一咧,伸手接过银子,掂了掂,说:那人住的地方我倒是知道,也可以带你去,不过你得自己进去,我不能奉陪。
掌柜的连连点头,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那要饭的领了陈掌柜,直奔一个去处。到了地方,要饭的手一指,说:到了,你自己进去吧。我不奉陪了。转身就走。
陈掌柜细眼看那地方,是座独门小院,门外停了一抬轿子,十分雅致,显见是达官贵人所乘。
陈掌柜不暇他顾,,直接向门而去。门虚掩,陈掌柜一把推开,冲进屋里,。里面的两人正对坐而饮。其中一人,正是那当假镯子之人。另一人,锦衣华服,相貌庄严,应该是那坐轿子的达官贵人。
陈掌柜见了当假镯子之人,一言不发,上去就扯住了他衣服,然后骂道:与你何冤何仇,当假镯子害我?
那人一惊,挣脱陈掌柜的拉扯,肃然道:当镯子之时,亲手验明真假,怎么如今找上门来骂我?
陈掌柜掏出那两个假镯子,一把仍到桌子上,气氛地道:你且看是真是假。
那人检视假镯子,勃然大怒,说:当的时候是真的,如今你哪里又找出两个假镯子诬陷我。
一个说真,一个说假,顿时争执不下。
这时候,那白面无须的锦衣贵人插口道:为了区区十两银子,何至于此?我们这种人,与民相争,总是宁肯自己吃亏些,免得留人口柄。你就取十两银子给他,不就了事了么?
那人愤愤然,犹自不肯,那锦衣贵人反复劝说,才勉强答应,自怀中取出十两银子,扔给陈掌柜,冷冷地道:这回可看清了是真是假。
陈掌柜果然仔细查看,确定是真银子无疑,才自离去。回到当铺,犹自气愤,取出那锭银子,往柜台上一扔,顿时惊得跌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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