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紧张激烈,直指人心,关注人类命运的力作。
巴颜喀拉、可可西里遥远又神秘,人类很早进入这片无人区的情景雄浑悲壮,人类对它的破坏令人扼腕。小说由人推及动物,鞭打人类极度的贪婪,赞扬保护野生动物的善良和高尚,张扬勇于担荷人类苦难,仁爱利他的牺牲精神。
杜光辉的这部长篇力作,描写一支解放军的测绘分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执行测绘任务,在那里和野生动物、和大自然、和人性中的善恶发生的悲怆、凄惋、鲜为人知的故事。故事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那些当年的军人在可可西里又发生着生命和鲜血、友情和利益的剧烈冲突。是一部故事新颖奇特、人物鲜活,具有现实认知意义的精彩小说。
杜光辉当年曾作为这支进入可可西里的解放军部队的一员,亲身经历了可可西里无人区那惊人动魄的一幕,以及他在青藏高原多年的汽车兵生活,为他创作这部小说积累了丰厚又独有的生活素材,写出了一个个抒情又扣人心弦的故事。这部小说的文字极富表现张力,构勒出一幅幅雄浑苍莽的画面,真实地展示出苍凉、美丽却又危机四伏的可可西里。作品犀利地剖析着人的灵魂中的美与恶,人类的真情、友谊、道德,利益冲突中的背信弃义、残酷戮杀,发出一声声回肠荡气的呼唤,发人深省。——陈忠实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元月。青藏高原的隆冬季节。
我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第九团服役,军职是二营四连一班长。
我们连队五十四台解放车,拉着仪器、罐头、粮食、物资、武器,还有二百多名测绘兵,胸脯里揣着当英雄的梦想,还揣着即将探险的刺激,在最冷的元月份出发了。我们这次是到可可西里无人区执行测绘任务。从车轮滚动的那一刻起,就行进在冰雪道路上。连续六七多天的行车中,我们没有见过一寸公路路面,车轮全是在高出路面好多的冰雪上行驶。
车队是前天早上八点从沱沱河兵站出发,原计划当天到达温泉兵站。大雪封山使我们车队挣扎了四十多个小时,还没有到达兵站。似乎地球上所有的黑暗、冰雪、狂风、寒冷,全集中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蹂躏着喜马拉雅运动造就的这块地方,恨不得将青藏高原揉搓挤压成齑粉。暴风雪也肆无忌惮地摧残着我们的身体,考验我们的意志。
凌晨四点多钟,温度大约在零下四十多度。我们没有装备温度计,测绘部队有这个装备,他们说是这个温度。汽车大灯的光柱里有一匹冻死的野马,被雪掩埋了一半,鹰隼还没有来得及把它饕餮掉。极度的寒冷使汽车部件磨擦系数增大,润滑油的功能大大降低,遇到转弯的时候,我使尽全力,方向盘仍像锈死一样,坐在我旁边的雷南起指导员就帮我打方向。然而,汽车更多的时候是停止不前。我、雷指导员、助手李石柱、王勇刚就下车铲车轮前的雪。我们踏在冰雪上,发出嘎叭嘎叭的声响。膝盖以下的部位全陷在雪里,就这样挖一尺前进一尺。有时候刚刚挖出两三尺,我爬进驾驶室准备挂挡前进,一股带着啸音的狂风刮来,裹挟的冰雪又堆积在汽车前边。我们挖了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的成果全被消灭,一切从零开始,甚至从负值开始。
大雪封山的夜间驾驶,对于高原汽车兵来说,确实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冬季执行任务,都要遇到大雪封山。但是,现在的遭遇,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我们所处的位置,海拔5000多公尺,缺氧、寒冷、加上连续行车、挖雪,四五十个小时没吃没喝,挖不了几下就没有力气,暂时轮不上挖雪的人,就躺在雪地里歇息,活像冻僵的死人。
雷指导员是我们这支部队的最高首长,他是甘肃人,脸上的五官都带有甘肃人的特征,沟是沟,坎是坎,沟深坎陡;山是山,河是河,山高河低。粗旷,像用斧头砍出,没用砂纸打磨。可能有四十多岁,给新兵当爹的资格都有,这个年龄才挣扎到连首长的级别上,进步速度实在不敢恭维。在汽车大灯的光亮中,我看到那张从来都难以出现笑容的红苕脸,眉毛、胡子上全是哈气冻成的冰,和大头帽上、皮大衣上、大头鞋上的积雪,混为一体,成了雪人,或者披雪的冰雕。他挖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他挖几下,就停下手脚,督促我们:“起来,起来,不能躺下,躺下了会被冻死的。”他又挖了一阵,我挣扎到他跟前,说:“你挖了这么长时间,让我也挖一会儿。”
他没有停止挖雪,吼着给我说:“一班长,你不能挖雪,上车稳住油门,别让车熄火,要是熄火了这几十个人都得完蛋!”
风雪的声音太大,尽管雷指导员尽了最大的力气吼喊,我还是只听了个大概。但我知道雷指导员有指示,就把身子朝他靠近,也吼着问:“雷指导员,你说啥?”
雷指导员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对我说:“你爬到车厢看看,车上的测绘兵怎样了?”
我就仄起耳朵,仔细听汽车大厢里的测绘兵有没有声息。风雪太嚣张了,根本听不见大厢里有什么声音,可能大厢里就没有声音。连续四十多个小时在海拔五千公尺的唐古拉山地区行车,连汽油都被冻得难以点燃,何况血肉之躯,估计大厢上的测绘兵全被冻僵了。我还是遵照雷指导员的命令,挣扎着爬到车厢里,盖布蒙罩的车厢里,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我摸黑在车厢里走了几步,踏在测绘兵战士的腿上身上,他们没有一点反应。我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心底涌出,笼罩了整个思维。我从车厢爬下来,挣扎到雷指导员跟前,吼着汇报:“我到车厢里看了,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没有一点反应,估计情况很糟糕。”
我在青藏高原开车的经历中,每年元月执行任务,不冻死几个人是稀罕事情。
雷指导员停下挖雪,喘气,叹气。一分钟后,又继续挖雪了,边挖边对我说:“你到驾驶室,稳住油门,不能让车熄火。如果车再坏在这里,牺牲会更大。”
我只好回到驾驶室,我是驾驶员,我的主要任务是保证车辆技术状况正常,安全驾驶到目的地。但是,我又不能看着别人拼命挖雪,自己躲在驾驶室享受,就把手油门加大,保证车辆不会熄火,又跳下驾驶室,走到雷指导员跟前,说:“我把手油门调整好了,不会熄火。你都挖了这么大功夫,也该我们挖一会儿。”
雷指导员这才松开铁锹。
风雪越来越猛,气温越来越寒冷,寒冷像锥子样,朝我们的骨头缝子里戳。雷指导员、李石柱、王勇刚都没有穿大衣,他们的大衣早在几天前翻越日月山时,就脱给了车厢上的测绘兵。当时我也要脱大衣给测绘兵,雷指导员挡住我,说:“一班长,你要开车,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车上二十多个人的生命都保不住!一路上,雷指导员把我当做国宝大熊猫样地保护。”
我挖了一阵,王勇刚又从我手里抢过铁锹,继续挖。
又一股狂风呼啸过来,带来的冻雪把刚刚挖出的车道覆盖了。王勇刚气得摔掉铁锹,对雷指导员说:“这样挖什么作用也不起,不如不挖!”
雷指导员拾过铁锹,在车灯里看了王勇刚一眼,我能感觉出他目光里蕴含着不满,但被他克制了。此时此刻,人的毅力、体力都消耗到了极限,任何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都十分不错了,还能要求他什么?他一边挖一边说:“挖雪是唯一的出路,不挖雪汽车就不能前进。再过几个小时,车上的测绘兵会全部冻死。我们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王勇刚说:“雷指导员,你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理解就是白受苦,去送死……”
雷指导员刚要反驳王勇刚,又一股狂风裹胁着冻雪刮来,他刚刚挖出的道路又被新的冻雪覆盖了,刚才的劳动又成了毫无意义的劳累。实践证明王勇刚的论断是正确的。雷指导员咽了一口唾沫,长叹口气,把铁锹丢在地上,什么话也没说。
不知什么时候,仁丹才旺从大厢上爬下来。他更显彪悍,把左臂从皮袍里露出。藏袍的左边照样有袖子,为什么不把左臂也塞进袖子里?我曾问过好几个藏民男人,为什么不把左臂放进袍子里,不怕冷吗?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显示威武和强悍。三十一二岁的仁丹才旺是纯藏族血统,高额骨、高鼻子、皮肤黑黝,并呈现长年被紫外线照射的赤红,像血从黑黝的皮肤里渗出。他是纯藏族血统的长相,比甘肃藉的雷南起指导员,更粗旷,更骠悍,更阳刚,更显雄力。他没有说话,拣起地面上的铁锹,继续挖雪。可能他从来没有使用过铁锹,动作很别扭、笨拙。但他的体力比我们好多了,铁锹抡的很有力气,人家毕竟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青藏高原,藏民族的基因都能抵御寒冷和缺氧。
“才旺,不要挖啦,保存体力!”雷指导员拍了下他的肩膀,大声吼喊。
仁丹才旺停住挖雪,朝黑黝黝的公路前方望了一阵,说:“不挖怎么办,不挖就不能走一步。”他的汉语说得很好,如果不看他的服饰和长相,只听他说话,绝对不认为他是藏民。
“才旺,你挖了也白挖。我们挖了几个小时,汽车才前进几公尺,照这么挖下去,冻不死饿不死也得累死。你把身体保护好,我们还指望你当向导呢。要是我们这些人牺牲了,还得你出去报信给我们收尸,要不饿狼会把我们啃得光剩下几根骨头。”王勇刚挣扎到仁丹才旺跟前,要夺他手中的铁锹。
仁丹才旺把铁锹朝身后一藏,王勇刚没有碰上。
“挖总比不挖强吧。”仁丹才旺又挖起雪来。
“到底是吃酥油的笨熊。”王勇刚小声嘟囔了一句。
“王勇刚,你说什么?”雷指导员立即意识到,这是对少数民族的歧视,朝着王勇刚跟前走近,制止了王勇刚的话。随之,语气更严厉地批评:“出发前是怎么进行民族政策教育的?”
向来都满不在乎的王勇刚立即刹住话,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雷指导员又说:“你这是歧视少数民族,马上向仁丹才旺同志道歉!”
王勇刚走到仁丹才旺跟前,诚恳地说:“仁丹才旺同志,我刚才说的那句话违反民族政策,我诚恳地向你道歉。”
仁丹才旺停住挖雪,看着王勇刚,莫名其妙地问:“你咋么啦?道什么歉……”
刚才,王勇刚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风雪声那么大,仁丹才旺根本没听见王勇刚说什么。就是我们几个,除了雷指导员,谁都没听见。
又一阵带着啸音的狂风袭来,狂风裹挟的冻雪又把仁丹才旺刚挖的道路填满了,他半晌的劳累又化为乌有。
王勇刚走到他跟前,搂住仁丹才旺的肩膀,说:“才旺,不要挖啦,咱们要想别的办法。”
仁丹才旺这才停住挖雪,看着车队的前方,黑暗透骨,黑暗里疯狂着风声,还有被狂风甩来甩去的雪霰。
雷指导员也看着四周厚得没有边际的黑暗,听着似乎永不会停止的狂风,也思考不出自救的办法,只好对我们说:“大家先到驾驶室休息,保存体力,不能再做无功的消耗。”
按规定解放牌汽车驾驶室只能坐三个人,但测绘兵里有了病号,雷指导员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病号,挤到我们车上。驾驶室本来就多了一个人,现在又多了仁丹才旺,五个人都挤到驾驶室确实困难。所以,我们谁也不肯进驾驶室。
“雷指导员,我到大厢上,让才旺到驾驶室里。”李石柱把仁丹才旺朝驾驶室门前一推,自己朝车后厢挡板走去。
王勇刚抢前一步拽住李石柱,用力一拖把他甩在身后,说:“你毬大点岁数,嫩骨头嫩肉,不经冻
还是我到大厢去。”
我又抢到王勇刚前边,也被王勇刚拽住:“杜班长,你不开车啦?我们冻死了只是一条人命,你牺牲了谁开车,车上还有二十个测绘兵哩。”
“你们都不要抢了,我去大厢。有一年我在玛琪雪山上冻了一天一夜,我有抗冻的经验。”雷指导员又把我朝驾驶室门前推了一下,说:“一班长,一定要保证车辆技术状况良好,车辆千万不敢出问题!”
我、王勇刚、李石柱、雷指导员,把皮大衣都给了测绘兵战士,他不穿皮大衣爬上车厢,不出两个小时就会被冻死。
我们一齐挡住雷指导员,我说:“雷指导员,你要指挥全连呀!”
仁丹才旺见我们要把驾驶室的座位让给他,感动地把我、李石柱、王勇刚搂在一起,说:“还是我上大厢,我们藏民抗寒。你们还是想办法把车开下山,佛爷保佑你们。”
他推开我们,爬上了大厢。
第二章
全连五十四台车被风雪分割在三四公里的路段上,首尾不能相顾,各自为战。只能隐约看见相邻几百公尺内的汽车灯光,偶尔有司机摁响喇叭,也被狂暴的风声淹没。
出发前。测绘大队的首长给我们介绍任务时说,测绘术语把可可西里不叫无人区,叫无图区,意思是地图上都没有这块地方,只有飞机航拍的大概地形。可可西里是我国最后一块无图区,也是人类极难生存的地区。他还给我们介绍,可可西里平均海拔5000公尺以上,平均温度零下4度,最冷的季节低到零下40多度,就是在夏天的七八月份,也常常出现暴风雪。蒙古话称可可西里山是“绿色的山梁”,但山上积雪常年不化,根本没有绿色,纯粹是瞎说。实际上也没有瞎说,到了夏季,平坦地面上的冰雪融化,就有青草和野花。可可西里四周的是沼泽地,人畜难以通过。据说几十年前有个欧洲来的探险家想进入可可西里,还没有进去就失去了影踪。测绘队的首长还介绍,飞机在可可西里拍到了数亿万只的野生动物,有野牦牛、藏羚羊、野驴、野马、雪熊、雪豹、盘羊、石羊、旱獭等。
顾名思义,无人区就是人类从未进入过的地方,自然无法知晓里面的具体情况。可可西里为什么没有人类生存?就是那里不具备人类生存的条件,或者说那里拒绝生命。团长、政委动员时,要求我们做好牺牲的准备,并不是吓唬我们。牺牲,对于青藏高原的汽车兵来说,并不是陌生的名词。虽不像家常便饭那样每天都有,却也时常发生,翻车死人,缺氧死人,哪个连队一年不发生几起。用我们的行话说,你把这辆车从车场开出去,再把这辆车开回车场的就不一定是你了。过去执行任务,我们都跑在青藏公路上,路况十分熟悉,哪里有急弯、哪里有冰坎、哪里有河沟、哪里有陡坡,十分清楚。这次离开了青藏公路,到人类从没有涉入过的无人区,心里有许多怯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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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辉当年曾作为这支进入可可西里的解放军部队的一员,亲身经历了可可西里无人区那惊人动魄的一幕,以及他在青藏高原多年的汽车兵生活,为他创作这部小说积累了丰厚又独有的生活素材,写出了一个个抒情又扣人心弦的故事。这部小说的文字极富表现张力,构勒出一幅幅雄浑苍莽的画面,真实地展示出苍凉、美丽却又危机四伏的可可西里。作品犀利地剖析着人的灵魂中的美与恶,人类的真情、友谊、道德,利益冲突中的背信弃义、残酷戮杀,发出一声声回肠荡气的呼唤,发人深省。
——陈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