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为在东莞打工生活的彝族女作家阿微木依萝的短篇小说集,作品皆以我国西南部偏僻的少数民族乡村为背景,描述了亦奇亦幻的生存故事,亲密又紧张的乡民关系,以及边地人民独有的幽默精神。小说叙述生动活跃,兼用俚语俗语,文本质朴而灵动。
我奶奶说她这次出山就再也不回来了。她说儿子不如姑娘亲,儿子有了他的儿子就不认老娘,让她伤心难过,让她彻夜难眠。她要去投奔我嫁到外地的姑姑。
她指着对门那棵雷打树说,“请老子也不回来了。就是求老子也不回来。看了一辈子的山,看得眼睛都起了茧子。说句难听话,碗大的天,手掌宽的地,出山之后,就是沤尿都不朝这个方向。”
她这样赌咒发誓地在小房间收拾行李,头帕已经换了新的,包得非常仔细。
她从上个月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哪天一走,屁股上的灰尘都要拍干净,莫带到大地方让人笑话。”
“有这么大吗?”我站在门边将双手团成一个大圈。
“当然啦。”她斜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白头发从耳朵背后钻出来,但我没有告诉她。我怕她又让我给她拔头发。只要是白头发,她都让我不要手软,干干净净将它们找出来,然后拔掉。以往太阳很好的时候,我和她就坐在屋檐下,我负责给她薅白头发,她负责扔。我当然会奇怪啦,我直接扔掉不就好了吗?可是她偏要我拔下来放在她的手中,让她看一眼,然后亲自扔掉。
正当我看着她的白头发走神之际,从身边吹进一阵风,将她耳后的白头发吹得飘起来,我眯上眼睛装着没看见,像老鼠磨牙一样无聊地抠着门板。
“起霉印了。”她自言自语用很大的力气将几件旧衣裳扔出去,就像扔掉我拔下来放在她手中的白头发。
“奶奶,你哪天走呢?”
“哪天走?很快。等收到信就走。你盼着我走吗?我走了以后想见我可就难了。小没良心的东西。什么窑子烧什么罐子。”她立起腰杆,支着眼睛四处望了一下,好像忘记什么事情了。她打了个哈欠。
“你看见我的剪子了吗?”她打起精神说。
“不看见。”
“跟你说了多次,是‘没’看见,不是‘不看见’。”她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找剪子。找她那把生锈的缠着厚布条的剪子。
“谁稀罕那烂剪子呢?”我心想。
……
出 山
牧羊人
边 界
杨铁匠
土行孙
我了解她是从一个标签式说明开始的:彝族。爱好文学,写作,旅游,音乐。故乡: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原来,阿微还真不是一种木,而是她的彝族姓氏。她的家族有点复杂,爷爷是彝族,姓阿微,奶奶姓卢,其实奶奶也不是纯粹的汉族,她有布依族血统。爷爷是上门女婿,所以汉姓跟着奶奶姓卢。于是阿微木依萝身份证上也是姓卢,而不是阿微,阿微木依萝倒成了她的一个笔名。
读阿微木依萝,总是让我想起初出道的萧红,想起她的散文集《商市街》。很显然,阿微的童年不比萧红更幸福,在她的散文《我和祖父的园子》中,还有一个快乐的祖父和一个欢乐的园子,而在阿微的《那年10岁》中,她的家只是一个不大的窝棚,是用一捆一捆的干草盖起来的。她爸当过兵。越战时是野战部队的班长,一只耳朵被炮弹震坏了,退役没几年就聋了,后来成了一个酒鬼,她妈才是家里的顶梁柱。那年闹起了饥荒,成天吃那种叫天须米的野菜,她和弟弟一边吃一边哭。但不吃不行,因为不吃就得饿死。一天,她爸妈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城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独身女人,想要一个十岁左右的养女。问她愿不愿意去,虽心里难过,但她最后还是同意了,还在父母的要求下,给那个女人写了一封信:“妈妈,你好!我是一个上二年级十岁的小学生。我很喜欢读书。你姓陈,以后我也姓陈了。我很喜欢这个‘陈’字。我很喜欢读书。”
为了表示她的成绩一定可以考上大学,阿微木依萝重复着“我很喜欢读书”。又为了能让那个女人下决心收下她,她坚定地要跟她姓陈,并且很爱那个“陈”字。
这使我想起了很多外国小说,包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小说中,对自我身份的迷失与找寻。显然,阿微的这段故事,并不是小说,而是她的亲身经历,她后来并没有姓陈,还是姓卢。但要是她姓了陈,成了城里人家的女儿,就肯定不会在初一时辍学。为了她上初中的学杂费,父母竟然将房子卖了,然后去云南打工,后来打工也没挣钱,又回来了,只得借住在以前邻居的房子里。她不得不在老家的高山峡谷里放了几年牛。后来到了成都摆地摊,贩卖水果和海带,在城管的围追堵截中锻造了自己的勇敢与智慧。再后来,去凉山学理发,在浙江做针织,上工厂的流水线,然后去了东莞,直至现在。
要是阿微姓了陈,她可能真的上了大学,过上了体面的白领生活,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叫阿微木依萝的作家。
——《湖南文学》易清华
对于阿微木依萝……我有一个固执的心态,就是写作是靠天赋,后天的努力仅仅是在原有天赋上的打磨和润色,除此,再无他用。而阿微木依萝正是这种有写作天赋的人。
——陈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