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女人》:
崇明三年的春天,雨水格外多。细雨时来时去,缠绵不休,难得几日晴好天气。
三月初九乃是晋阳王萧岩三十六岁生辰,皇帝照例赐宴宫中,筵席便设在了三面环水的沐兰殿。廊柱间悬垂的翠幔都已被高高束起,微风鼓荡,比寻常宫室确实通透舒爽许多。
鼓乐声里,十二名青衣少女轻轻巧巧地分列两排,作踏春之舞。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嗓音清亮娇软,眉目含情,巾飘带舞,倒也称得上应景悦目。
高踞正位的南陵国幼主萧承嗣对此全然不感兴趣,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大盘蜜汁肉脯。
手肘旁边趴着一只乌龟,个头不大,墨绿色的菱纹龟壳洁净闪亮,这是他自小带在身边的唯一玩伴。
萧承嗣今年十二岁,做了三年皇帝,却仍然用不好筷子,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敢下手去抓,只好一手攥着一根,七扭八歪地各插一片肉脯,老乌龟见机伸头,与萧承嗣一人一口分而食之。
两人吃得欢畅,盘子很快见了底。
戳起最后一小块肉脯,萧承嗣犹豫片刻之后塞进了自己嘴里。
乌龟老友登时翻脸,张口便咬住他的衣袖,萧承嗣吓得险些滚下御座,一边胡乱撕扯一边尖声哭叫:“阿姊阿姊!阿姊救我——”宁太后与晋阳王夫妇原本正心不在焉地赏着乐舞,各转心思。冷不防皇帝这边出了乱子,一时不明所以,都怔了片刻。
在众人回神之前,坐于右下首的凤仪公主萧灵珑已经走上前驱散了手忙脚乱的宫女们,随手拈起一粒干果,在那乌龟眼前一晃,又轻轻抛了出去。
乌龟受到了新诱惑,懒得再与萧承嗣抢食,松了口慢吞吞地爬走了。
皇帝吭吭哧哧抽搭了几声,渐渐安定下来。宁太后深觉丢脸——她这儿子好像生怕还有谁不知自己痴傻似的,隔不了几日便要演上一出千奇百怪的活戏给人看。
给萧灵珑看。
宁太后知道萧灵珑对承嗣好,即便这个弟弟占了她的皇位……其实,宁太后想道,绝不能叫作“占”。南陵国祖制:无皇子,可立皇女为储。
但先帝有皇子!傻子又怎样?傻子也是皇子,登基称帝理所当然。承嗣承嗣,不就是承继大统以延国嗣之意么?或许,先帝也真有过立皇女为储的心思。
萧灵珑七岁时,先帝便命九弟江都王亲自教导这个贱婢所生之女。
在几个王爷中,江都王萧屹文武双全,忠直稳重,最为先帝倚重。数年之后,正值壮年的先帝猝然崩逝,他此番举动的深意便无人知晓。
或者,知晓了也无用。
他死得好!宁太后心中冷笑,脸上的笑容却堪称慈爱:“果然是灵珑有法子。不过——”她语气一转,神色也端庄起来,昭告天下似的朗声说道,“陛下,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以后不能再叫‘阿姊’,君臣之分尊卑之序不可不明,不论何时何地都必须谨记。”萧承嗣三句只听懂一句,他吞下满口食物,噎了一下:“不叫‘阿姊’,叫、叫什么?”宁太后郑重告诉他:“长公主。”萧承嗣愣怔怔地“哦”了一声,又把乌龟捉来摆弄,想起前情他有一点点伤心,扭头向萧灵珑说道:“它咬我!我有什么好东西都分给它吃……”萧承嗣委屈至极,“阿姊,它也不和我好了么?”殿内的宫女内监咬住嘴唇屏息侍立,晋阳王妃一时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晋阳王萧岩转头瞪她一眼,王妃脸色微红,以团扇掩口,轻咳一声,抱愧地笑了笑。
萧灵珑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地纠正着皇帝:“陛下,要叫‘长公主’。”萧承嗣努力记忆:“知道了。长公主。”记住了这三个字,头一桩伤心事就立刻被他忘得干干净净了,尽释前嫌地继续与乌龟好友玩耍。经了这一番折腾,众人也无心再观赏歌舞,宁太后命歌女们散去,意思是家人们难得一聚,不如清清静静说话消遣。
晋阳王妃深恐自己方才得罪了太后,急着要找些话来攀谈,她这次进宫心里本来也存了一桩心事,打算寻个恰当时机提起,此刻正好说出来破解尴尬。
“太后……”她微笑着问道,“两个月前江都王往越州平叛,现下也该回来了吧。”萧灵珑听到“江都王”三字,长睫一闪,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白玉扇柄,凝神静等下文。
“大军已奏凯旋,明日便到京城了。怎么?”晋阳王妃突然关心起国家大事以及那位一年见不上几次面的小叔,宁太后颇有些好奇了。
王妃小心地斟酌着词句:“他今年有三十一岁了吧,先前连逢太皇太后与先帝六年国丧,近几年政务又甚是烦冗,一直未议过婚事。孺人侍婢怎能主持王府事务,还得有个正经的主料理才好。”其实先帝曾将韩司空之女许给江都王,定亲酒都吃过了,后来却不了了之,其中缘故没人知道,王妃也不便提起。
“哦。”宁太后贵为国母,但在做媒这种事上也像寻常妇人一样热衷,她当即问道:“王妃心里一定有了妥当人选,可是你哪位小妹?”太后一语点破,王妃索性直说:“是我家的九堂妹——”宁太后一笑:“也是行九么?”“正是凑巧呢!我这堂妹下个月便满十九了,年岁是差得多了些,但论起人才相貌——”王妃转向萧灵珑,“长公主,你是见过的,与你九叔可还般配?”萧灵珑没想到她会问到自己头上,收敛心神从容答道:“婶母的堂妹是杨将军的幺女,杨家女儿个个美貌出众,在我南陵国可说是人尽皆知。只不过,长辈的婚事,做晚辈的实在不敢妄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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