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化石(节选)
一
夏济安在西南联大教书的时候,爱上他班里的一个女学生,可是一个人内心狂热痴想,很少化为切实的言行,偶有笨拙的表示,自以为深意存焉,对方却极可能浑然不觉,结果,自然是没有什么结果。《夏济安日记》在台湾是一本很有名的书,重版多次,我手头所据的是时报文化出版公司一九八〇年第八版的复印件。一代名家的这一段苦恋心迹,不能不令读者感慨良多。
夏济安那时来往较多的年轻同事有卞之琳、钱学熙等,而卞之琳的恋爱苦恼之深犹甚于他,所以他有时候会把自己跟卞之琳比,以苦比苦,似乎苦还可以忍受,恋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独于己如此,这也勉强算是个安慰。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二日记:钱学熙“批评卞之琳爱情失败后,想随随便便结个婚,认为这是放弃理想,贪求温暖,大大要不得。”夏济安在日记里替卞之琳——其实是为自己——辩解道:“可是像卞之琳这样有天分有教养的人,尚且会放弃理想,足见追求理想之难了。”
卞之琳苦恋的对象是张充和。一九三三年,卞之琳虚岁二十三,夏天在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秋天认识了来北大中文系念书的张充和。因为张充和,卞之琳诗创作也发生了很有意味的变化。当初闻一多先生曾经当面夸他在年轻人中间不写情诗,他自己也说一向怕写私生活,“正如我面对重大的历史事件不会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激情,我在私生活中越是触及内心的痛痒处,越是不想写诗来抒发。事实上我当时逐渐扩大了的私人交游中,在这方面也没有感到过这种触动。”“但是后来,在一九三三年初秋,例外也来了。”——他在《《雕虫纪历》自序》中坦言——“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但事情并不到《无题》诗时期为止,“这番私生活以后还有几年的折腾长梦”。说得更郑重一些,这其实是一个人一生中刻骨铭心的经验和记忆。其中不乏一些感情的细节,如《无题三》所写——
我在门荐上不忘记细心的踩踩,
不带路上的尘土来糟蹋你房间
以感谢你必用渗墨纸轻轻的掩一下
叫字泪不玷污你写给我的信面。
门荐有悲哀的印痕,渗墨纸也有,
我明白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
白手绢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
你却更爱它月台上绿旗后的挥舞。
香港的张曼仪女士是卞之琳研究专家,她编选的《中国现代作家选集卞之琳》一书附有《卞之琳年表简编》,极其简单的年表,许多事情只能略而不记,却特别在意地记下了与张充和相关的“细小”信息,如一九三三年的初识;如一九三六年十月,回老家江苏海门办完母亲丧事,“离乡往苏州探望张充和”;如一九三七年,“三月到五月间作《无题》诗五首”,又,“在杭州把本年所作诗十八首加上先两年各一首编成《装饰集》,题献给张充和,手抄一册,本拟交戴望舒的新诗社出版,未果,后收入《十年诗草》。”如一九四三年,“寒假前往重庆探访张充和”,其时距初识已经十年。年表虽然是张曼仪所编,这些事情却一定是卞之琳讲出来并且愿意郑重编入年表中的。
一九五五年,卞之琳四十五岁,十月一日与青林结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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