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散文全编:土门胜境(1984-1989)》:
我的小传姓贾,名平凹,无字无号;娘呼“平娃”,理想于顺通;我写“平凹”,正视于崎岖。一字之改,音同形异,两代人心境可见也。生于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一日,孕胎期娘并未梦星月入怀,生产时亦没有祥云罩屋。幼年外祖母从不讲甚神话,少年更不得家庭艺术熏陶。祖宗三代平民百姓,我辈哪能显发达贵?原籍陕西丹凤,实为深谷野洼;五谷都长而不丰,山高水长却清秀。离家十年,季季归里;因无“衣锦还乡”之欲,便没“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愧。先读书,后务农,又读书,再做编辑;苦于心实,不能仕途,拙于言辞,难会经济;捉笔涂墨,纯属滥竽充数。若问出版的那几本小书,皆是速朽玩意儿,哪敢在此列出名目呢?如此而已。刁永泉论喝黄河水的人粗,喝长江水的人细,看罢《梦湖的鹿》,我是信了。黄河和长江是中国的两大河流,河流使中国的地理有了南北之分,南北之分有了诗坛的阴阳之美。年有四季交替,月有圆缺变化,五行八卦相生相克,中国的古人把这个世界似乎全说透了。能认为圆满不是一种美吗,又能认为缺憾不是一种美吗?诗产生于这个世界,又还原于这个世界,天地原来是归一的。地球只是一个公转和自转的圆。既然这个世界不能没有诗,但写诗的不一定是诗人,是诗人不一定就写诗;诗坛上终于有了这片梦湖。当今的诗人可以分两种:狂呼的和冷吟的。有人以为,诗人应该是前者,前者属于时代。梦湖的诗却使我明白:诗人或许是政治家,或许不是政治家,诗人却首先是诗人。时代感或许是一种疾呼呐喊,或许不是疾呼呐喊。诗人哪一个是安分的呢?当今的时代,是多情绪的多思考的噩梦苏醒的早晨,狂呼的自然能应者云集,沉思一代人苦斗的冷吟,亦能闻者足警。由此,梦湖的诗只能是这个年代的诗。这个年代可能不是一天两天或一年两年,狂呼者只有需要狂呼时狂呼得以理解,冷吟却是人人同感;如同太阳使光明里见到黑暗,月亮却在黑暗里显示了光明。可惜的是,梦湖的诗永远不能张之墙头,或朗诵于广场,它缺乏煽惑力,得借助于眼睛,感觉于耳朵,反应在心的不是一时的冲动,是一种隐隐的又是久久的不安。我每晚看一首,只能看一首,我说:这是一位敏感而沉郁的诗人。诗的形式是十分的好。形式是内容的组成部分;诗在某种意义上能否可以说是一种抽象的东西,那么这好像戏曲一样了,诗、词、歌、舞、雕塑、绘画、武术、杂技汇一起,甚至一个脸谱也是在表现主题啊!梦湖的诗是孤独和忧郁。一个冷美人出现在街头,人人皆被美所倾倒,但同时有许多人受不了她的冷而不敢接近。要得到什么,就得失掉另外的什么,缺点和优点一样的明显,这也便是有了个性了。梦湖畔上的鹿,当它来到这湖畔之前,一定是经历了艰难的历程,它是太美丽和纯洁,也以美丽和纯洁而追寻幽僻的路。孤独,产生了梦湖的人;忧郁,产生了梦湖的诗。可幸的是,这种孤独并没有发展为厌世或痴妄,这种忧郁并不是消沉而堕落,是一种自慰、自勉、自立和自强,这正是人的力量的再现。事到如今,突然热闹了一种理论:西部文学。理论当然好。但勿忽略,并不是一切阳刚比阴柔更高明。少林拳、武当拳是武功,太极拳依旧是武功。也又由此,梦湖的诗,使一草一木、一石一鸟都化作了诗,甚至使诗人也化作了诗。梦湖人似乎是要作诗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是他的可爱处,也是他的可悲处。我不禁又要想起那一个哲学家庄公,那一个问天屈子,那一个琴师伯牙,那一个喜细腰的灵王,那一个长蕨长竹长兰长橘的古楚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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