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
哀希腊
看到了爱琴海。浩大而不威严,温和而不柔媚,在海边炽热的阳光下只须借得几分云霭,立即凉意爽然。有一些简朴的房子,静静地围护着一个远古的海。
一个立着很多洁白石柱的巨大峭壁出现在海边。白色石柱被岩石一比,被大海一衬,显得精雅轻盈,十分年轻,但这是公元前五世纪的遗迹。
在这些石柱开始屹立的时候,孔子、老子、释迦牟尼几乎同时在东方思考。而这里的海边,则徘徊着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苏格拉底、希罗多德和柏拉图。公元前五世纪的世界在整体上还十分荒昧,但如此耀眼的精神星座灿烂于一时,却使后世人类几乎永远地望尘莫及。这就是被称为“轴心时代”的神秘岁月。
现代世界上再嚣张、再霸道的那些国家,说起那个时代,也会谦卑起来。他们会突然明白自己的辈分,自己的幼稚。但是,其中也有不少人,越是看到长者的衰老就越是觊觎他们的家业和财宝。因此,衰老的长者总是各自躲在一隅,承受凄凉。
在现在世界留存的“轴心时代”遗迹中,眼前这个石柱群,显得特别壮观和完整。这对于同样拥有过“轴心时代”的中国人来说,一见便有一种特殊的亲切。
石柱群矗立在一个高台上,周围拦着绳子,远处有警卫,防止人们越绳而入。我与另一位主持人许戈辉小姐在拦绳外转着圈子抬头仰望,耳边飘来一位导游的片言只语:“石柱上刻有很多游人的名字,包括一位著名的英国诗人……”
“拜伦!”我立即脱口而出。拜伦酷爱希腊文明,不仅到这里游历,而且还在希腊与土耳其打仗的时候参加过志愿队。我告诉许戈辉,拜伦在长诗《唐璜》中有一节写一位希腊行吟诗人自弹自唱,悲叹祖国拥有如此灿烂的文明而终于败落,十分动人。我还能记得其中一段的大致意思:
祖国啊,此刻你在哪里?你美妙的诗情,怎么全然归于无声?你高贵的琴弦,怎么落到了我这样平庸的流浪者手中?
拜伦的祖国不是希腊,但他愿意把希腊看成自己的文化祖国。因此,自己也就成了接过希腊琴弦的流浪者。
文化祖国,这个概念与地域祖国、血缘祖国、政治祖国不同,是一个成熟的人对自己的精神故乡的主动选择。相比之下,地域祖国、血缘祖国、政治祖国往往是一种先天的被动接受。主动选择自己的文化祖国,选择的对象并不多,只能集中在一些德高望重而又神秘莫测的古文明之中。拜伦选择希腊是慎重的,我知道他经历了漫长的“认祖仪式”,因此深信他一定会到海神殿来参拜,并留下自己的名字。猜测引发了好奇,我和戈辉都想偷偷地越过拦绳去寻找,一再回头,只见警卫已对我们两人虎视眈眈。
同来的伙伴们看出了我们两人的意图,不知用什么花招引开了警卫,然后一挥手,我和戈辉就钻进去了。石柱很多,会是哪一柱?我灵机一动,心想如果拜伦刻了名,一定会有很多后人围着刻,因此只需找那个刻名最密的石柱。这很容易,一眼就可辨别,刻得最密的是右边第二柱,但这一柱上上下下全是名字,拜伦会在哪里?我虽然只见过他的半身胸像却猜测他的身材应该颀长,因此抬头在高处找,找了两遍没有找到。刚刚移动目光,猛然看见,在稍低处,正是他的刻名。
刻得那么低,可以想见他刻写时的心情。文化祖先在上,我必须低头刻写,如对神明。很多人都理解了拜伦的心情,也跟着他往低处刻,弯腰刻,跪着刻。因此在他刻名的周围,早已是密密层层一片热闹。
由拜伦的刻名,我想起了苏曼殊。这位诗僧把拜伦《唐璜》中写希腊行吟诗人的那一节,翻译成为中国旧体诗,取名《哀希腊》,一度在中国影响很大。翻译的时间好像是一九〇九年,离今年正好九十年,翻译的地点是日本东京章太炎先生的寓所,章太炎曾为译诗润饰,另一位国学大师黄侃也动过笔。苏曼殊借着拜伦的声音哀悼中华文明,有些译句已充满激愤,如“我为希腊羞,我为希腊哭”。
苏曼殊、章太炎他们都没有来过希腊,但在本世纪初,他们已知道,中华文明与希腊文明具有历史的可比性。同样的苍老,同样的伟大,同样的屈辱,同样的不甘。因此,他们在远远地哀悼希腊,其实在近近地感叹中国。这在当时的中国,是一种超越前人的眼光。
我们在世纪末来到这里,只是他们眼光的一种延续。所不同的是,我们今天已不会像拜伦、苏曼殊那样痛心疾首。希腊文明早已奉献给全人类,以狭隘的国家观念来呼唤,反而降低了它。拜伦的原意,其实要宽广得多。
不管怎么说,我们来希腊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大海,找到了神殿,找到了公元前五世纪,找到了拜伦,并由此而引出了苏曼殊和中国,已经足够。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希腊雅典,夜宿Herodion旅馆
荷马的迈锡尼
回想希腊当初,几乎所有的学问家都风尘仆仆。他们行路,他们发现,他们思索,他们校正,这才构成生龙活虎的希腊文明。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从三十岁开始就长距离漫游,这才有后来的《历史》。
更引起我兴趣的是哲学家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他一生所走的路线与我们这次考察基本重合。从希腊出发,到埃及、巴比伦、波斯、印度。他漫游的资金,是父亲留下来的遗产。等他回到希腊,父亲的遗产也基本耗尽。当时他所在的城邦对于子女挥霍父辈遗产是要问罪的,据说他在法庭上成功地为自己辩护,终于说服法官,免予处罚。
正是追随着这样的风范,我们这次考察的重点就不是图书馆、研究所、大学、博物馆,而是文明遗址的实地。
希腊文明的早期摇篮,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尤其是其中的迈锡尼(Mycenae)。迈锡尼的繁荣期比希腊早了一千年,它是一种野性十足的尚武文明,却也默默地滋养了希腊。
人们对迈锡尼的印象,大概都是从荷马史诗中获得的吧?那位无法形容的美女海伦,被特洛伊人从迈锡尼抢去,居然引起十年大战。有一次元老院开会,白发苍苍的元老们觉得为一个女人打十年仗不值得,没想到就在这时海伦出现在他们面前,与会者全部惊艳,立即改口,说再打十年也应该。最后,大家知道,迈锡尼人以“木马计”取得了胜利。但胜利者刚刚凯旋就遭到篡权者的残酷杀害……这些情节,原以为是传说,却被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一位德国考古学家的发掘所部分证实。
这就一定要去了。
在荒凉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寻找迈锡尼,不能没有当地导游的帮助。找来一位,一问,她的名字也叫海伦。不过我们的这位海伦年岁已长,身材粗壮,说着让人困倦的嗡鼻子英语,大口抽着烟。与她搭档的司机是个壮汉,头发稀少,面容深刻,活像苏格拉底。
海伦和苏格拉底带我们越过刀切剑割般的科林斯运河,进入丘陵延绵的半岛。只见绿树遍野,人烟稀少,偶尔见到一个小村庄,总有几间朴拙的石头小屋挂着出租的招牌,但好像没有什么生意。
路实在太长了,太阳已经偏西,汽车终于停了,抬头一看,是一个傍山而筑的古剧场。对古剧场我当然有兴趣,但一路上我们已见了好几个,而海伦说,前面还有一个更美的。这使我们提起了警觉,连忙问:“迈锡尼呢,迈锡尼在哪里?”
海伦摇头说:“迈锡尼已经过了,那里一点也不好看。”她居然自作主张改变了我们的路线。后来才知,她接待过东方来的旅游团,到了迈锡尼都不愿爬山,只在山脚下看看,觉得没有意思,她也就悄悄取消了。
我们当然不答应。她只得叫苏格拉底把汽车调头,开回去。
迈锡尼遗址是一个三千三百年前的王城,占据了整整一座小石山。远远一看,只见满山坡的颓败城墙,一般游客以为已经一览无余,就不愿再攀登了。其实,它的第一魅力正在于路。而路,也是这座王城作为战争基地的最好验证。
路很隐秘,走近前去,才不断惊叹它那种躲躲藏藏的宽阔。我带头沿路登山,走着走着,突然一转弯,见到一个由巨石堆积出来的山门,仰头一望,巍峨极了。山门的门楣上是两头母狮的浮雕,这便是我们以前在很多画册中见到过的狮门。
山门石框的横竖之间有深凹的门臼,地下石材上有战车进出的辙印。当门一站,眼前立即出现当年战云密布、车马喧腾的气氛。
进得山门向上一拐,是两个皇族墓地。一个王城进门的第一风景就是坟墓,这种格局与中华文明有太大的差别,却准确地反映了一个穷兵黩武的王朝的荣誉结构。
迈锡尼王朝除了对外用兵之外,还热衷于宫廷谋杀。考古学家在墓廓里发现的尸体,例如用金叶包裹的两个婴儿和三具女尸等等,竟能证明荷马史诗里的许多残酷故事并非虚构。
从墓区向上攀登,石梯越来越诡秘,绕来绕去像是进入了一个立体的盘陀阵。当年这里埋藏了无数防御机巧,只等进城的敌兵付出沉重的代价。终于到了山顶,那是王宫,现在只留下了平整的基座。眼下山河茫茫,当年的统治者在这里盘算着更大的方略。
但是,在我看来,迈锡尼这座山头,活生生地堆垒出了一个早期文明的重大教训。那就是:不管是多么强悍的君主,多么成功的征战,多么机智的谋杀,到头来都是自我毁灭。不可一世的迈锡尼留下的遗址,为什么远比其他文明遗址单调和干涩?原因就在这里。
唯一让迈锡尼留名于世的人,不是君主,不是将军,不是刺客,也不是学者,而是一位诗人,而且,他已经失去视力。因此,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形式上的胜利者,只属于荷马。历史的最终所有者,多半都是手无寸铁的艺术家。
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夜宿纳夫里亚(Nafpias)的King-Minos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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