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身工》写作的“协力者”
即使今天读去,夏衍的《包身工》仍然是一篇有丰富材料,有现代观念,同时笔带深情,有艺术感染力的优秀作品。在特殊条件下,这样一篇反映失去人身自由的女工非人生活的报告文学,得来自然也相当不易。
虽然《包身工》的开始写作是在1935年,可作者初步了解“包身工”的情况,却是在更早的。1929年左右。当时夏衍在上海从事工人运动。住在上海沪东一带。这里是工人区,几位也在做工运的同志便常在他这里落脚:将自己的长衫或西服脱下,换上工人装束到工厂去。从这些同志口中,他开始知道了有“包身工”的特别现象。后来,夏衍从一位在工人夜校任教员的冯姓女子那里,了解到许多关于包身工的事情,这就使夏衍萦绕于心了。
1932年,导演沈西苓想写一个以上海女工为题材的电影剧本,夏衍就将自己了解的包身工情况告诉了他。依据夏衍的介绍,沈西苓写出一个剧本《女性的呐喊》,经夏衍修改补充完成,于当年投入拍摄并上映。应该说,这是第一部现代文艺描写包身工生活的作品。当然,由于种种原因,这部电影拍摄得并不很成功,产生的反响也不大。可是,为了写作剧本,夏衍又搜集了不少有关包身工的材料,对这些包身工的悲惨遭遇感到了“灵魂的震动”。经过这次调查和与夏衍在日本留学时见到的情况比照,他更感到愤怒,更加觉得应将这“人间地狱”的情形揭发出来。可当时工作十分繁忙,无法进一步调查和从容写出,这个题材便搁了下来。
1935年时,上海共产党组织又一次遭到破坏,夏衍被迫在一家小公寓里隐蔽了半年多。在这段时间,他再一次开始了有关包身工材料的搜集。经过那位在工人夜校任教员的冯姓女子帮助,夏衍认识了一位在日本内外棉纱厂做工的青年团员杏弟。和杏弟谈过几次后,夏衍觉得,要了解包身工的真实生活,单凭材料肯定不够,必须具体进行实地观察。
最初,夏衍找到一位在日本纱厂当职员的中学同学帮忙,到包身工工作的车间去考察过几次,对她们的劳动条件有了一些直观感受。可是,要想知道“带工头”对包身工是如何管理的,包身工生活状况如何,就非得到她们住宿的工房去调查。这时,就需要杏弟这样的女性帮忙了。
杏弟最先带夏衍去的是福临路东洋纱厂工房。他们当时并没有相互约好彼此关系的介绍。可是进了杏弟熟识的那家带工头的后门,杏弟便指着自己带去的妹妹对老板娘讲:这是我的同乡,在工厂做活。随后又指着夏衍介绍:这是她的“爷叔”(即叔叔),在水电公司办事的。杏弟坦然地介绍,倒叫夏衍有些反应不上来。看着夏衍没接话,杏弟又说,这同乡独自租房子不方便,她爷叔的意思是在这一带找一个“搭饭”的地点。这样一来,夏衍便可以“爷叔”的名义,到工房里去观察一番。
可是,这样一般地看看,似乎还不够。要了解她们的生活情况,还必须在早晨和晚上,在包身工们上班下班时才看得到。于是,在杏弟的帮助下,夏衍决定,在这个时段去仔细观察。但是,这在当时也并不容易。夏衍住在麦特赫斯德路(今泰兴路),离工房所在的杨树浦有十多里的距离。为在早上五点钟之前赶到那里,就得半夜三点起身,步行过去,才刚好能看见包身工上班的情形。这样的观察不是一天两天,而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四月到六月,夏衍整整走了两个多月,用他后来的话“做了两个多月的‘夜工’”,这才比较详细观察到了她们的许多日常生活。在作品《包身工》里,我们看到大量有关包身工被喊叫起床,因劳累而顾不得害羞,相互踩踏,在离人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地小便,“半裸体地起来开门,拎着裤子争夺马桶,将身体稍稍背转一下就会公然在男人面前换衣服”的状态;这些“包身工”,早晨是四点半以前起床,简单洗洗之后,吃一些洋铅桶装的“浆糊一般的薄粥”;她们的定食是两粥一饭,早晚吃粥,中午干饭。粥的内容“可不和一般通用的意义一样,里面是较少的籼米、锅焦、碎米,和较多的乡下人用来喂猪的豆腐的渣粕!粥菜,这是不可能的事了,有几个‘慈祥’的老板到小菜场去收集一些莴苣菜的叶瓣,用盐卤渍一浸,就是她们难得的佳肴”。这只是夏衍两个月辛苦“夜工”观察的一部分现象。
在这个过程中,杏弟是一个热心人。她为了帮助夏衍了解情况,曾经几次赶上早班,混在包身工的队伍里,向她们打探一些内部情况。可包身工由于被严密管理,不允许向外透露情况,再是看见杏弟服装与她们略微不同,就害怕得不敢说什么;有人甚至以为杏弟是“包打听”一类人,根本不说一句话。当时的调查,想进一步了解包身工的内心感受,真个十分艰难。
经过杏弟等人帮助,夏衍看到了这些“包身工”可怕的工作环境:工厂里,连“猛烈的骚音”也会消灭,“不,麻痹了你的听觉,马达的吼叫,皮带的拍击,锭子的转动,齿轮的轧轹……一切使人难受的声音,好像被压缩了的空气一般的紧装在这红砖的厂房里面,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声音,也决没有使你的听觉有分别这些音响的余裕。”
为了使得棉纱不容易扯断,车间里必需有喷雾的装置。这样,无论春夏秋冬,这些女工都必须在这样的潮湿的环境中劳作。“她们每天过着黄霉,每天接触到一种饱和着水蒸气的热气。……身上有一点被蚊虱咬开或者被机器碰伤而破皮的时候,很快地就会引起溃烂。盛夏一百一五六度的温度下面工作的情景,那就决不是‘外面人’所能想象的了。”还有“尘埃,那种使人难受的程度,更在意料之外了。”据夏衍看到和了解到的情况:“纱厂女工没有一个有健康的颜色,做十二小时的工,据调查每人平均要吸人0.15克的花絮。”
这一切,震动了夏衍。他要把这种可怕的生活状态写出来,而且不要虚构,完全“力求真实,一点也没有虚构和夸张。”文章中,夏衍不仅记述事实,还发表感慨:“美国哲人爱玛生的朋友,达维特·索洛曾在一本书上说过,美国铁路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工人的尸首,那么我也这样联想,在东洋厂的每一个锭子上面,都附托着一个中国奴隶的冤魂。”“黑夜,静寂的、死一般的长夜。表面上,这儿似乎还没有自觉,还没有团结,还没有反抗——她们住在一个伟大的锻冶场里面,闪烁的火花常常在她们身边擦过,可是,在这些被强压强榨着的生物,好像连那可以引火,可以燃烧的火种也已经消散掉了。不过,黎明的到来还是没法可抗拒的;索洛警告美国人当心枕木下的尸骸,我也想警告这些殖民主义者当心呻吟着的那些锭子上的冤魂。”二十多年后夏衍回忆当时写作的情形时,仍然认真地说:“她们的劳动强度,她们的劳动和生活条件,当时的工资制度,我都尽可能地作了实事求是的调查,由此,在今天的个人同志们看来似乎是不能相信的一切,在当时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包身工》写作在最后的补充阶段,夏衍希望杏弟帮助自己搜集更多有关包身工身世际遇方面的情况。可在1936年6月,一家名为《光明》的半月刊杂志创刊,急着要稿,夏衍便将这篇文章给了这家杂志。《包身工》刊发出来后,由于真实反映了上海日本纱厂的一群“包身工”的非人生活状态,“没有光,没有热,没有希望……没有法律,没有人道。这儿有的是二十世纪的烂熟技术、机械、体制,和对这种体制忠实地服务着的十五六世纪封建制度下的奴隶!”产生了较为强烈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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