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爱欲观与文学观的升级换代,即于焉发生。这升级换代显然和他的处境及心境的改善、修养及经验的扩展相适应。此时,作为渐获好评的小说作家和生活渐趋稳定的大学教师,沈从文已告别了先前那种苦感备受压抑不能表白的苦闷,也不再有难以发表而牢骚满腹的怨气,于是他现身说法,向苦苦挣扎的文学青年以至文学同行强调说,文学事业需要勤奋坚韧的坚持、需要不断积累文学的经验与技巧、需要形成独特的个性或者说差异性才能立足文坛,尤其需要用理性来节制感性才能获得均衡的发展,业已成功的沈从文甚至不无自傲地声称,他要用文学建造一座希腊神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
按,此时沈从文所谓“人性”,实际上仍以他先前念兹在兹的“爱欲”为根底,只是如今经由周作人等京派大佬的影响而吸取了古希腊“灵肉二元均衡统一”的人性理想,并获得了在朴野而又优美的乡土叙事里寄托自己的人性理想之道。如此一来,赤裸裸的爱欲告白被含蓄优美的人性宣叙所替代,而根底则一以贯之——确实,30年代的沈从文所谓的“人性”在很大程度上乃是“爱欲”的替代性概念。
这可以说是沈从文的“爱欲观”的升级换代。如此置换,在创作上的成功实践和典型表现,就是朴野自然而又优美雅致得不悖乎人性的《边城》——
不妨试来写一个小说看看吧。因此《边城》问了世。这作品原本近于一个小房子的设计,用少料,占地少,希望它既经济而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
事实上,沈从文整个30年代的创作,都在“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而其所谓“爱”在很大程度上又都集中于人类在“爱欲”上的矛盾、纠结与挣扎,这在沈从文心目中乃是“人性”的最高表现,至于乡土题材还是都市题材,则都不过是寄托爱欲的背景、借喻风情的风景而已,也因此关于沈从文这些小说之真实与否的争辩,就有点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即如《边城》,曾有人以其未必真实为病,但沈从文却分辩说——
文字少,故事又简单,批评它也方便,只看它表现得对不对,合理不合理;若处置题材表现人物一切都无问题,那么,这种世界虽消灭了,自然还能够生存在我那故事中。这种世界即或根本没有,也无碍于故事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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