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学(第4辑)》:
眉叔师尝命我读《石遗室诗话》。我点读数过,并及《近代诗钞》《宋诗精华录》等,对晚清同光一脉深感兴趣。师又觉得我该学海藏诗,谓:“余少日曾力追散原,终不能近。学陈须从汉魏盛唐人也。君于乡先辈自深蕲向,特恐为时过早,徒寻貌似,或致结辖不可解,此宜慎也。海藏诗曾一观否?”师尝欲注散原集,作有年谱稿,故对散原诗是极熟的。但他觉得我学散原并不对路,便介绍我学郑海藏。他于海藏集也有批注,又收存黄晦闻、罗瘿公、梁节庵、曾蛰庵等等诗集甚多,各有批识。我循其指点,涉猎渐深,又从王符武先生处获观不少诗文集,得了许多教益,当然眼界大开,在大二写《谢宣城诗研究》、大三写《古学微论》之后便动手写《近代诗家与诗派》,成稿数十万言。
写此题,我还颇得益于李猷先生。李先生字嘉有,常熟人,杨云史、金松岑弟子,曾谒陈石遗、章太炎,其《红并楼诗》即石遗署端。少日亦与钱仲联先生交好。来台后,在淡江兼课,作《红并楼诗话》介绍清末以来诗家,又任中华诗学研究所副所长,主持风雅,贡献极大。因他还能治石作字,故影响力不仅仅局限在诗文方面。
我从他借观过张广雅、黄秋岳、梁众异诸家集,并时往请教。他对我亦极为爱护。后来我把博士论文送请指正,他惠函说:“多时不晤,每念清仪。昨至校,又承惠大著《江西诗社宗派研究》一书。连日度岁,俗冗尚未精读。惟先经展阅,觉全书取材广博、论断精审,文字又极优美。尤其第二卷所涉范畴,如哲学历史社会诸端,皆能精贯,不让专门。其他篇中引证释道书画各节,亦复淹博精通。拙钝如弟,惟有惊服。旧刘申叔章太炎王静安诸公,卅岁左右即已著作等身,今兄之成就,可与后先辉映矣。偶思古语,辄书一联奉贻,用博一粲,得间当图良晤。”联语是篆书:“元龙自非余子可及,孝章要有九牧大名。”
我抄这一段,旨不在借言自夸,而是想展示老人家的风范。须知函札大灌米汤,乃是旧式文人之习气。研究钱锺书先生的人就都知道中书君致人函件时多贡谀言,自己写在著作或日记中的就满是苛峭讽谑之语。
李先生跟钱先生不一样,从不面谀而背诮。他对我的称许,之所以逾量,乃他们这一代人看到有希望的青年时便喜不自胜。因而他不但在信上赞美,还费劲写了一副对联送来。过了几天,他更把我那《诗词学(第4辑)》拿去给他敬重的老一辈的胡一贯先生看。胡先生也真的读了,且认真写了一封评论给他。他得信后更高兴,还复印了一纸给我。这就表示他是真心欢喜,以为文化后继有人了。他对我的指导,处处可见此一心情,是以所知所藏从不秘惜,且唯恐我不去借不去问。
受教于诸先生而写的这本《近代诗家与诗派》,其实是我学诗的副产品:本是为了向晚清名家学怎么写诗,不料射鸠得雁,穿穴文史,所获实多。而且当时学院中几乎无人做这类研究,故我亦可算是开拓者之一。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