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南园词语言的审美品格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以语言为载体的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词是按照严格的韵律要求,用凝练的语言、绵密的章法、充沛的情感以及丰富的意象来高度集中地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类精神世界的艺术,是语言艺术的极致。
语言,是南园词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李元洛评价说:“蔡世平是散文作家又是诗词作者,是出入于现代与传统的两栖人。因此,他的诗词语言的运用,就颇得现代思维方式之助与现代散文创作炼句锻句之益,呈现出令人瞩目的新意与生机。”①这种“新意与生机”,正是南园词的语言特征。
一、天籁之风
展读南园词,最大的感受是“天籁”。
何谓天籁?“天籁”最早出现在《庄子·齐物论》中,指称不假人工造作的自然音乐。而诗学中的“天籁”最根本的一点应该是自然之美,浑然天成。也就是说,语言自心而生,随口而出,不加润饰,纯用白描,类似于“原生态”。袁枚《随园诗话》谈到,“口头语,说得出便是天籁”,“诗有天籁最妙”。
南园词基本保持了生活语言的“原生态”,素朴,真情,实感,自然流畅。庄子认为“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也就是说朴素是最高的美,顺乎自然,顺乎宇宙规律,这就是“天籁”。
《生查子·江上耍云人》:
江上是谁人?捉着闲云耍。一会捏花猪,一会成白马。
云在水中流,流到江湾下。化作梦边梅,饰你西窗画。
这首词轻言快语,读来意趣横生,有一种活泼开放的精神。江上是谁捉着天上的白云闲耍?一会儿捏成花猪,一会儿又捏成白马。这场景似乎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出其不意,捉住闲适的云随兴戏弄。一个“闲”字,写出了白云的意态;而一个反问,则写出了对调皮孩子捉弄人的些许嗔怒,又似乎对这种童真有些许的欢喜。而两个动词“捉”与“捏”,将无限远的天幕拉近,赋予现场感,人格化地写出了自然景象的变化,颇显生机、动感。
再如《生查子·花月春江》:
四月杏花天,花月春江嫩。月影枕花眠,花影随波动。
明月脸边生,月落惊花影。窗外一支横,犹绿昨宵梦。
这首词意象纷繁,佳句叠生,妙造自然,浑然天成。尤其是“嫩”和“绿”,形容词用如动词,既有色彩,又有情动,加上“枕”、“随”、“惊”、“横”等几个动词的联合运用,把现实生活中可见的花、天、江、月等物象与不可见之情感整合为一副浑然天成的画作。此词对宋词语句、意境多有化用,但重新出之于蔡世平笔下,则灵变异化于无影无形之中,将之“混”入宋词,也算得上是上乘之作。
清代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说:“词有三法:章法、句法、字法也。章法贵浑成又贵变化;句法贵精炼又贵洒脱;字法贵新隽又贵自然。”其实所谓章法、句法、字法,都是通过语言体现的。蔡世平用词遣句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字法、句法、章法都十分得当。
《鹊桥仙·鹏城故事》:
春风点绿,春雷夺翠,争把春山拾缀。鹏城泥土暖三分,先报告,春天消息。
春情一缕,春心一滴。酿造春花滋味。那边短信又飞来,还讲述,春天故事。
此词用淡笔白描,不加涂饰而有天成之美。全词由“春”一字串过,“春风”、“春雷”、“春山”,一路顺势而下,到写“鹏城泥土暖三分,先报告,春天消息”,最后写“还讲述,春天故事”, 层层递进,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徜徉,一个“春”字如珠眼勾连起整幅画面,这正是“章法贵浑成又贵变化”的特点。全词意象繁复,千姿百态,却不留痕迹,给人天然去雕饰之感。尤其是“春”的随处涌动腾跃着生命活力,透露出精神上的活泼与通脱,又有夺人眼目的画意,给人以美的享受。
蔡世平追求一种“语感”,按他的话说,“语感就是语言的快感……就是语言的气息流贯、通畅。呼吸它会有色彩、声音、气味以及毛茸茸、热乎乎的感觉向你靠过来。”同时,他认为所有的文字落到地上不能生根开花,就不是活的东西。因此,能捕捉人情物态的各种瞬间动态,使“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所以,读他的词不阻隔,轻松舒服,自然而然。
二、弱德之美
弱德之美,是叶嘉莹创造的一个词学语汇,用以概括词的美感品质。
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有它独特的美感品质。诗和词都是抒情写景的内容,但两者各有其美,“诗庄词媚”,诗是庄重、庄严的,以情势见长;词则是软媚的,含蓄的,承当的,持守的,以情致见长,发抒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言之情。王国维《人间词话》归纳出一个扼要的说法:“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② “要眇宜修”是一种精微的、富于女性特征、引发丰富联想的美感,也即“弱德之美”。这是词的本色和主流,是词这种文体由内而外,从感情、志意到语词、句法呈现出来的一种总体特征。
南园词中有直抒胸臆的奔放之作,但更大一部分是在写微小的、轻盈的人情物理,正是张惠言所谓“兴于微言,以相感动”,表现深远曲折、耐人寻绎之意蕴,具有“弱德之美”。这些词打破了“载道”和“言志”的文学传统,叙写伤春之情与怨别之思,在语言形式上则具有曲折细碎的女性化特质,即“语尽而意不尽,语言吞吐转折而出”。
《蝶恋花·说梦天涯》:
雨打花枝花坠地。枝上残红,月影千般惜。墙角鸣虫声又起,声声咬破春消息。
燕子归来寻旧垒。说梦天涯,说梦潇湘意。也说相思何处寄?风翻新叶层层碧。
上片,雨打残花,月影怜惜,“坠”、“残”、“惜”,几个动词点染出满目凄凉,如此花月之夜,令人心生感伤。虫鸣声起时,寂寥的夜似乎有了生机,但是,孤独感更深了。下片,燕子归来,“寻旧”,“说梦”,相思犹如风翻新叶,每一种都是未曾经历。词作只写了自然之景,并未直言相思之苦,但语词阴柔,细切,是中国文学中表达幽约怨悱、怨怀无托之情的惯用语言,相思之苦虽不言而自明。《临江仙·听色观音》有异曲同工之妙,“总把天南地北,写成眼角眉心。相思句老几时新?”这就是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的优势和局限,它不如诗的正大、庄严,在感情上是承受与压抑中的坚持,在语词上是一种约束和收敛,正是“弱德之美”。
叶嘉莹还提到,一些男性的诗人文士们在化身为女子的角色而写作相思怨别的小词时,往往会在无意间流露出他们自己内心所蕴含的,一种如张惠言所说的“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南园词中也有这样的词作,如“湘妃无事可消磨。闲撕湖上月,揉醉一天波。”(《临江仙·青草湖渔歌》) 这种喻托女身、经由女性叙写的闲情愁思,无疑需要以女性化的思绪和语言来表现。
“贺新郎”此调声情沉郁苍凉,作为词牌,词家历来以之抒发激越情感。蔡世平的《贺新郎·梅魂兰魄》却跳出了这一框架,写一种深微曲折的情感,看似咏物,实为言情。上片写“别也何曾别?乱心头,丝丝缕缕,你牵他拽。缘浅缘深分得么?一样梅魂兰魄。”柔曼牵连,难分难舍,两情之深,从言行的细微处见之,有周邦彦“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的笔致。
再看《临江仙·咏月》:
应是晴光留倦影,潇湘水睡山眠。总疑身上暖轻棉。榴风无限意,吹梦玉楼前。
软步娇娥羞见我,西窗欲语无言。可曾缺缺可曾圆。看她天上俏,病了有谁怜?
此词未着一个“月”字,而句句都在写月。这是不写之写的艺术,借助于意象的巧妙经营而委婉含蓄地言情达意。词人紧紧扣住深夜之月的清朗、晴冷而又不失温暖的特点,与自己潇湘山水、人情物态的深切体验两相交汇,使我们领略到月之缺,人之缺,以及二者的形神相照,惺惺相惜。“倦”、“轻”、“梦”、“软”、“羞”、“俏”、“病”、“怜”种种语码皆具阴柔之美,将委曲难言之情写到了十分。尤其结句语尽而意不尽,盘旋回宕,有柳永、晏几道词之情致。
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有独具的美感品质,而其美感品质往往要通过语言来传达。在一定意义上,南园词诠释了“弱德”之为美的原由和内涵。
三、 俗白之味
所谓“俗白”就是语言通俗浅易,朴实无华。从诗词产生的背景来看,诗歌起源于上古的社会生活,是因劳动生产、两性相恋、原始宗教活动等产生的一种有韵律、富有感情色彩的语言形式,以其朗朗上口、传情达意而在民众中口耳相传,后进入宫廷才成为雅文学。词较诗更近口语。词本来是唐代的燕乐的歌曲,开始时在市井之间流传,后来才经由文人之手成为宴会游冶时所唱的歌辞。所以,相较之下,词的语言更加市井化,晓畅明快,清浅好懂。
郑伯农认为蔡世平旧体词成功之关键是“把各种生动的语言化到诗里头去, 使鲜活的语言和鲜活的意象结合起来。”的确,蔡世平旧体词给人的另一个印象是多用口语、平常语。这跟他的词学追求有关。蔡世平曾说“我喜欢平平常常生活,平平常常写词。常是一种境界。”“平常的生活,平常的语言,但它有氛围,有味道。”由此,蔡世平的笔下才会呈现出一种既俗白又精致、雅俗共赏的语言面貌。
蔡世平旧体词的俗白感正是源自生产、生活。“俗”,非庸俗之“俗”,而是百姓口中的日常用语;所谓“白”,即清浅通畅,不作过多修饰的现代白话。 南园词的语言通俗易懂,但并不是直白浅陋地对大众趣味完全趋附与投合,而是在“俗”、“白”中提纯出艺术性、审美性,提纯出“雅”的色彩来。这一点类似于老舍的语言风格。老舍的语言艺术成就在现代作家中首屈一指,他的语言正是这种“入俗之美”,俗美之中又有大雅,是一种化俗为雅的复合美。南园词的主体风格就是“俗白”。
《浣溪沙·饕山餮水》:
剥却层层时世装。围城今日放乡郎。饕山餮水喂饥肠。
才捏虫声瓜地里,又拎蛇影过茅墙。桐阴几处拾清凉。
上片,三句话,句句通俗好懂,即便出现了“饕餮”一词,但在前后语境中,也能揣度其意,而且这两个以“食”为形旁的字,造字之始就在字面上形象地显示了字义。下片,以通感及借代手法,充分调动感官,流露出对触碰到大自然中原始之物的欣喜。最后一句,“桐阴几处拾清凉”,更是明白如话,展现出“饕山餮水”后的满足与回味。
再如《醉花间·月》:
南山月。北山月。圆月何时缺。缺月挂疏桐,一树新花也。
攀上这边,挑个花枝折。赠与那边人,梦里香犹热。
词中每一句都近乎口语,朴实真挚,“北山月,南山月”,这样的句子生活中脱口而出;“攀上这边椏,挑个花枝折”,顺风顺水的大白话,本色、质感,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小花小草小风摇。歌踏外婆桥。”(《风入松·山行》)、“乡音浓淡菜根香。看小妹,采青忙”(《燕归梁·乡思》)、“行断茅湾三百里,山还在,雾尖尖 ”(《江城子·雾山行女》)、“赠与那边人,梦里香犹热”(《醉花问·月》)等,都是蔡世平笔下口舌生香、十分优美的词句,都是地地道道的口语、俚语、家常语,脱口而出,就像生活本身一样质朴自然。周笃文评其词“佳章妙句,令人口颊生香。如此新鲜活脱,到口即消之作品不唯时下罕见,方之前辈亦未多觏。”
南园词的大部分词作朴素自然,不事雕琢,没有难懂的字,没有拗口的句子,没有文雅的辞藻,语言多从生活口语中直接提炼,不需要任何注释,贴近生活,明白如话,但并不浅俗,反而活跃有生气。也许,正是这种“俗白”的写法激活了词的魅力。
四、新奇之姿
语言是文学之根,语言的创新为情感、意志的传达开辟了新途径,扩展出新的审美空间。所谓创新,也就是“陌生化”表达。这个命题是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以增加感觉的难度与时间的长度。”什克洛夫斯基认为陌生化是通过设法增加对艺术形式感受的难度,延长审美时间,从而增强审美效果。蔡世平创造性地使用着“陌生化”手法,南园词中的语言新颖别致,想象出奇,夸张而又不失其真,极大地增加了审美张力。
首先是组合之新,即不按惯常轨道去运用语言,故意破坏语言的固定关系,来颠覆话语世界的秩序,产生意想不到、出人意表的效果。
例如《鹧鸪天·观荷》:
我有池塘养碧萝。要留清梦压星荷。时将绿影花浓缩,便入柔肠细折磨。
闲意绪,小心歌。近来水面起风波。夜深常见西窗月,又碰蛙声又碰荷。
月色是一种无形之物,怎能“碰”蛙声“碰”荷花呢?但两个“碰”字,将月色写得可感可触,似乎这漫天倾泻而下的月色如水珠如玉珠弹跳不止,不时地与蛙声、荷花碰触在一起,又被轻轻弹开。这种组合十分“无理”,但恰是这种“无理”将宁静的夜晚写得异常清幽、美妙,变得十分有理。艺术的奥妙往往在于既源于生活又不拘泥于生活,蔡世平说:“创作的‘蛮不讲理’,可能就是艺术的‘蛮有道理’。”
再如《江城子·兰苑纪事》:
竹荫浓了竹枝蝉。犬声单。鸟声弯。笑说乡婆,山色拌湖鲜。先煮村烟三二缕,来宴我,客饥餐。
种红栽绿自悠然。也身蛮。也心顽。逮个童真,依样做姑仙。还与闲云嬉戏那,鱼背上,雀毛边。
“犬声单,鸟声弯”,将犬声、鸟声化作视觉感受,让其脱离拟声词的束缚,用形容词“单”、“弯”予以搭配,合情合理,而又给人眼前一新之感。这样的例子在南园词中比比皆是:“细耕细作小时光” (《浣溪纱·洞庭田舍翁》)、“故园消息着秋霜”(《一剪梅·游子吟》)、“唤得南疆千犬吠,洗我柔肠”(《 浪淘沙·月影浮霜》)等等,都是无理而妙的组合。平常之语因为调度的新奇而顿然生辉,在语流里一字传神,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词如花”。
其次是现代语词嵌入。旧体诗词中用现代词语和文句来述情状物是一种大胆尝试,南园词中多首词作采取了这种古今语体异质混用的方式,显示出驾驭语言的肆意与大胆。
《梦江南·元夜》:
烟花灿,声色片时间。闲月街头迷熟路,随风且入烂银滩。心事夜摧残。
这首词古今两种语体交错,“烟花”、“时间”、“街头”、“心事”等现代语词点缀其间。显然,这几个语词现代口语里随处可见,但是用在这首词中也能合辙押韵,琅琅上口,再加上长短句相间,情意表达和音韵生成皆张弛有度,十分和谐,不伤词的美感。
《浣溪沙·初见》:
对镜几回弄晓妆。青蛾淡淡舔晴光。熊头虎尾暗收藏。
叫句老师唇没动,改呼宝贝口难张。慌忙粉面映羞郎。
“老师”、“宝贝”如此不具诗意的现代词语进入诗词是很冒险的做法,但是不得不承认用在这首词中恰到好处。道理在于整体表达有分寸,有前后句巧为回护,在张力上得到了控制,不失宋词含情吐媚之妙。又如“闲步晴山牵落日。青春岭上遛愁狗”(《蝶恋花·黄昏》),将“遛狗”这一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和语词填入格律,乍看之下,给人以生猛、不讲道理的感觉,但是这种“生猛”一旦与词人黄昏伤怀的情绪相融合,“无理而妙”的感觉和表达效果来得又快又准。“火日顽皮,烤得人间苦……短信飞来,说着蓬莱雨。仿佛梦中闻帝语,倚窗我读清凉赋。” 词中“短信”一词不但极富现代感,而且很有表现力。暑热难耐之中,清凉、情感和浪漫皆随“短信”逶迤而至,情怀不言自明。蔡世平语言的特征十分符合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即所谓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变得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
第三是想象之新。如“昨夜蛙声染草塘,月影又敲窗”(《燕归梁·乡思》),“落日伤残水色,秋风瘦损山颜”(《西江月·北燕南飞》),“光影动,一团红黑”(《贺新郎·题樊哲礼百虎图卷》),“看取南园土色,虫花蝶叶蛇根”(《清平乐·夏梦》),“相思成阵。不让风吹动。无奈繁枝春压痛。落下许多秋影”(《清平乐·凤凰山写意》),等等,语言和画面,都是在写想象中的可能,而不是写现实中的可能,出人意表,蔟蔟生新,不落窠臼。文学不是生活的模仿或反映,而是生活的变形,生活的素材在艺术形式中出现时,总是展现出新奇的与日常生活全然不同的面貌。南园词的想象之新促进了语言的更新,新颖处触目可见,又无法模仿。
蔡世平的南园词能在旧体诗词界脱颖而出,成就卓然,可以说语言是他成功超越的第一要素。他开径独行,自成格局,创造出了语言的“新意与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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