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红:你爱我,与我无关
《浣溪沙》
扇影轻摇一线香。斜红匀过晚来妆。娇多无事做凄凉。
借问谁教春易老,几时能勾夜何长。旧欢新恨总思量。
——(宋)王采
一
遇到曹丕之前,薛灵芸就是个普通少女,父亲是个小小的亭长,生活清贫平静。她家不富裕,需要靠做些针线活儿来补贴家用,渐渐地,薛灵芸练就了一手好技艺,针线活儿远近闻名,许多权贵都只穿薛灵芸做的衣服。她绣出来的衣服,精美绝伦,传说她绣的花朵,能引来蝴蝶和蜜蜂。再加上她容颜娇美,恍如仙子,很快就美名广传,惊动了曹丕。
好女子,是要集中起来纳入宫的。薛灵芸是魏国人,所以,美好如她,理应入宫伺候皇帝,为他一人服务。
文帝曹丕听闻其名,要迎娶薛灵芸为妃。薛灵芸不慕荣华富贵,却也不敢拒绝,于是含泪登上婚车,告别家乡。一路上,薛灵芸都在伤心流泪,泪水用玉壶盛着,一层又一层凝结,后来竟然红如鲜血。由此,女儿泪,便有了“红泪”之说。
为了表示对这位美女的重视,曹丕娶她的时候,聘礼达千金之多。曹丕还特意派雕刻着精美花纹的车队来接她,车皆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前后缀满宝石;所驾的青色骈蹄牛,可以日行三百里;沿路烧石叶香,这种石头层层叠叠,形状如云母,所发的香气可以避恶疾。在薛灵芸去京的路上,还点起数十里的膏烛,久久不熄,远望如流星坠地,流光溢彩。一路上,车尘滚滚,香气四溢,烛火如流星划过,可是浩大而华贵的婚礼并没有博得薛灵芸的欢心,进宫之后,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日织绣,指尖流淌着繁华锦绣,也流淌着高洁。这淡然吸引着曹丕,也让曹丕很苦恼,因为面对这样一个埋首针线、对眼前富贵无一丝波澜的女子,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灵芸看淡名利富贵,她不激烈,静水流深,目光平静。她给曹丕裁制衣服,曹丕从此非她亲手制的衣服不穿。她在暗夜里独坐宫苑,无灯无月,亦能飞针走线,将一腔灿烂的心意绣
于衣帛。因这神奇的技艺,曹丕特意给薛灵芸赐名“薛夜来”,宫里的人更是将她传成针神下凡。
东晋笔记小说《拾遗记·魏》记载:“夜来妙于针工,虽处于深帷之内,不用灯烛之光,裁制立成……宫中号为‘针神’也。”
曹丕一直宠她,她居住的宫苑华丽,获赐金银珠宝无数,这样的荣耀恩宠,若是寻常女子,恐怕早已经眉眼高挑,心生高贵。可是她是个心思通透的女儿,所以注定一路伤心一路雨。皇宫是个金质的笼子,皇帝就是天边的一缕浮云,降甘霖是幸运,不降雨露是天意,这个乡野女子,深深懂得这个道理。懂得却不能改变,才是最悲哀的事情,无可奈何间,就匆匆
做了男人身后的点缀。
五代后蜀的词人张泌所著的《妆楼记》写道:“夜来初入魏宫,一夕,文帝在灯下咏,以水晶七尺屏风障之。夜来至,不觉面触屏上,伤处如晓霞将散,自是宫人俱用胭脂仿画,名‘晓霞妆’。”
薛灵芸初进宫的时候,魏文帝曹丕很喜欢她,不但衣服只穿她缝制的,连生活起居也由她照顾。一个晚上,曹丕在灯下读书,四周都是水晶屏风,灯光又昏暗,水晶通透如无物,薛灵芸端着茶水走向曹丕时,没有看见屏风,径直撞了上去,鬓边划破,血流不止。等擦去鲜血,养好伤疤,伤口处就留下了红色的痕迹,如将散的朝霞,也如新月的轮廓。薛灵芸本就不争宠,对伤口也不在意,伤痕她也不处理,鬓边像斜斜地染了一抹红晕,反倒添了韵致,曹丕对她的宠爱丝毫没有减,反而更甚了。后宫诸妃见薛灵芸鬓边留下那么大的伤口都不减宠爱,纷纷效仿,用胭脂或者朱砂等红色颜料在鬓边画两道斜红,开始被称为“晓霞妆”,后来渐渐演变成“斜红”。
二
斜红妆是个很奇怪的妆容,在太阳穴两边,分别画上两道连鬓的斜斜的红痕,类似血痕。开始是以簪、钗、指甲或者小指等画上如新月般的勾状,后来又有人将之画成朝霞余韵之貌,看似血痕未干,总之,越像薛灵芸的伤痕越好。女为悦己者容,那么多的女子,聚集在深宫中,得不到宠爱,得不到怜惜,她们茫然而且盲从,不得要领,纵使模仿薛灵芸再像,也依然得不到曹丕的垂怜和宠爱。
想来命运是如此不公平,那么多的美人仅仅为了获得一次短暂的恩宠,不惜借用化妆品去模仿一道伤痕,给自己化一个奇怪的斜红妆。可是这一切,来自民间的薛灵芸却轻易就得到了,她不争、不抢、不夺,不管是他在还是走了,她都像一株百合花,永远那么安静,开在宫苑一隅,不言不语,却散发着神秘的幽香。
她低头做针线,偶尔抬起头,轻轻叹息一声,她不献媚,不邀宠,也不拒绝。他在的时候,她精心伺候他穿衣吃饭喝茶,他走的时候,她淡淡微笑,似乎与己无关。她给他做所有的衣服,绣线如丝,却并没有锁进情感。但在曹丕眼里,这一切,连同她不小心撞伤的疤痕,都有特别的味道。
曹丕有那么多的美人:神秘而绝色的甄宓,霸气而智慧的郭女王,但是他一直都迷恋薛灵芸,爱她宠她。想来,也不是因为薛灵芸有多么出众,而是因为不管他如何她始终都保持一种态度:你爱我,与我无关。
红泪的凄艳也罢,针神的传说也罢,斜红的随意也罢,她就是那么静静的,在人生中穿行,正是这种疏离感,一直吸引着曹丕。
曹丕宠爱她,敬重她,却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心,曹丕死后,薛灵芸年方二十,依然眼神清澈,腰肢如柳,每日里飞针走线,缝绣间,自有乾坤。曹丕有遗言说放薛灵芸回乡,她登车远去,沿着来路回到了家乡。那是她来的那条路,曾经,为了迎接她,这条路上点燃了膏烛,渲染了香料,如今,她静悄悄地一个人走回去,没有回头,亦没有悲喜。
薛灵芸的刺绣和曹丕的痴情,都远了,唯留下针神和红泪的传说,丰富着茶余饭后的休闲时光。
三
梁简文帝《艳歌篇十八韵》中“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描写了斜红妆的画法,脸在当时指妇女目下颊上可以施粉、涂抹胭脂的地方。斜红是绕开脸画的。斜红的形状有新月形、伤疤状、卷曲状等。和斜红配套的面靥也是点染勾画出来的。
“面靥”与“斜红”是不一样的,面靥是渲染在脸颊嘴角处的装饰,也叫“妆靥”,更古老的叫法是“的”,其作用的初衷也不是为了装饰,而是另有意义。刘熙《释名·释首饰》中“以丹注面曰‘的’”,即指此。根据传说,妇女在脸上注“的”,原来并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作为宫廷生活的一种特殊标记。当一位宫女月事来临,不能接受帝王的宠幸,而又难以启齿时,只要在脸上点两个小点即可表意,之后这种做法被效仿,妆靥逐渐变成一种装饰。斜红妆在大唐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又历经宋元明清四代。斜红妆从来没有彻底退出过女子的妆容史。
唐代墓葬里出土的女俑,眼角外常绘有两道红色的月牙形装饰,色泽浓艳,形象古怪,有的还被故意描绘成残破状,远远看去,宛如白净的脸上平添了两道伤疤,几乎和薛灵芸的疤痕一模一样。眼角两旁弯弯的红色新月,在文人笔下,充满怜爱的味道。
宋代词人中,吴文英以旖旎缠绵著称,他有一首《菩萨蛮》,也借斜红写相思:
落花夜雨辞寒食。尘香明日城南陌。
玉靥湿斜红。泪痕千万重。
伤春头竟白。来去春如客。
人瘦绿阴浓。日长帘影中。
寒食节,有祭扫先人之墓的习俗,女子因哀痛而落泪,打湿脸上的胭脂香粉,污损斜红妆。多么重情的女子,惹人怜爱啊!
斜红是美的传奇。淡然来去的薛灵芸,只给世人留下了针神和斜红的传说,她自己却隐入民间,不知去向。她用一生,演绎着一个情感传奇,也用智慧和通透,告诉世人一个道理:唯有淡然,才能久远。
她用她的淡然,用鬓边随意的疤痕,一直在向帝王宣示:你爱我,与我无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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