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章
第一章偏心距
俗话说一个人不彻底地搬出家门、独立生活,这个人就还没有长大。照此说来,我将像道林.格雷一样无忧无虑、永不老去,因为我的许多物件还存放在父母家里,随着年月流逝生锈褪色。当然,每个人父母家的阁楼或地下室里都躺着一些不中用的老家什。但是,我的那些车载斗量的物件断不是废物,它们更像是电影《夺宝奇兵》最后一幕仓库里的珍宝。
上次回去,我搜遍了家里的储物室,为的是找出陪伴我少年时光的塑料乐高积木。积木不见踪影,这让我那六岁儿子颇为懊恼。但是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偶遇了一个精美的盒子,当年我在其侧面一本正经书写的大名还依稀可见。别看这只是一个盒子,它可珍藏着孩提时代的美好回忆。盒子里的最上层是印有R.E.M字样的歌曲集锦磁带和几本《间谍》杂志,往下便是《星际迷航》系列小说和《雷神》漫画。压在盒子底下,也是最为厚重的是一册1979年版《哈蒙德拼花世界地图集》。我真是如获至宝!翻开那暖阳浸润、微尘轻覆的封面,只见图影斑驳,字迹清晰,我的耳畔仿佛响起缥缈优雅的唱诗乐,脑海里浮现一幕幕童年趣事。记得七岁的某一天,我终于攒够钱,买到这册梦寐以求的地图集。从此,它便取代了安全毯和泰迪熊,成了我的床头伴侣,陪我入睡起床。它受到的宠爱胜过任何毛绒玩具,所以它的面容也更显沧桑:封面的金边已经模糊,书脚大多折损,装订棉线松散不堪,以至于介绍南美的那几页悉数脱落,后又被头朝下地胡乱塞了进来。
时至今日,我也欣然承认自己是个地理控。此言不虚,说出美国所有州的州府城市简直是小菜一碟,列出澳大利亚每个州的州府也不在话下。外出旅行,一进宾馆房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旅行指南里的简易地图。普通游客“趋之若鹜”的雅典或者塔希提a提不起我的兴趣,吸引我的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如西弗吉尼亚州的威尔顿市(美国唯一的三州交界城市)和加拿大努勒维特的维多利亚岛(这里有全球最大的“三环岛”,即岛位于湖中,而湖又在岛上)。我童年时期对地图的着迷已经超出了一般爱好,那简直是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儿时的我酷爱阅读,在读罗尔德.达尔小说和《布朗百科全书》时往往一目十行。每每打开地图,我都流连忘返、不忍翻页。那一个个有趣的地名、一幅幅精美的图片让我浮想联翩、心驰神往。怀旧的游客喜欢多次回到自己中意的地方,品同一碟菜肴、呷同一杯咖啡、赏同一轮落日。虽然我去不了那些地方,但是做一个神游旅行者,想象旅途中的青山绿水、奇闻异事,也别有一番趣味。我记下了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如,阿拉巴马州的阿德莫尔与路易斯安那州的阿德莫尔毗邻而居,而阿拉斯加州的圣乔治城与南卡罗来纳州的圣乔治城则相去4303英里。中东的阿曼像一片残破雪花镶嵌在霍尔木兹海峡,而这个国家最北部的穆珊旦半岛又如蕾丝带一般飘在海滨。小孩子痴迷于从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找寻新奇事物,难怪《瓦尔多在哪里》a丛书大受追捧。地图制作者应该明白,对许多地图爱好者而言,细节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孜孜追求的目标。我办公室桌上的地球仪体积不大,但是标记着美国各式偏远的小镇,比如堪萨斯州的科尔、得克萨斯州的阿尔派恩、俄勒冈州的伯恩斯和北达科他州的莫特(居民数量为808,相当于曼哈顿上东城的一两个街区的人口)。连亚利桑那州的阿霍都标记了出来,而它根本算不得是一个小镇。这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地方有什么共同特点呢?其一,它们的名字简单动听;其二,它们都非常孤立。它们为地图增添了几分活力与神秘。
年少轻狂的我对未被探索的区域充满了好奇与向往。约瑟夫·康拉德在其《黑暗的心》里写道:年轻时我对地图抱有十分的热情。我会盯着地图上的南美、非洲或者澳大利亚看上几个小时,幻想着自己仗剑闯天涯的豪迈与荣耀。那时的地图还有许多空白之处,每当我的视线停留在一片神奇的区域,我总会手指着它自言自语:“走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去这里探险!”
当我还是孩子时,地图上也有许多空白,比如西伯利亚、南极洲和澳大利亚内陆地区。但是,我明白这些空白并不意味着空无一物,而是代表了偏远荒芜、人烟稀少、封闭落后。我没有像康拉德笔下的马洛一样笃定要去某些地方,但是我欣喜于它们的存在。所以,亚利桑那州的阿霍一定有其神秘之处。那些奇妙的地名真让我着迷!我时常盯着地图,口中默念一些非洲河流名(鲁阿拉巴……将巴……力木泊泊),安第斯山脉的山峰名(阿空加瓜……耶鲁帕哈……尤耶亚科)和得克萨斯州的城镇名(格拉斯科克……科曼奇……戴夫史密斯)。这些奇妙的地名为我们揭示了更加奇妙的世界。我的第一册地图里每一张地图下方都标注了该区域的人口数量。我会像寻宝一样搜索一些人烟极为稀少的地区,比如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的斯科茨加德(3人)和美国缅因州的希伯特戈尔(1人)。我梦想着某一天去这些地方生活。孤独是在所难免的,但那将会是无上的荣耀!一座小镇的唯一居民!太妙了!
地图形状也往往别具特色、个性突出。阿拉斯加像是一张冲着西伯利亚微笑的脸,缅因州更像是一只拳击手套,拖着长长的尾巴的泰国俨然是一头毛驴。我对土耳其、葡萄牙和波多黎各肃然起敬,因为它们的地图是规矩结实的矩形。科罗拉多州和犹他州的地图也是方方正正的,但是它们并不能唤起我的崇敬之情,因为美国地图整体都是中规中矩,了无生趣。我对形状相近的地图十分敏感,诸如威斯康星州与坦桑尼亚、密歇根湖与瑞典、拉奈岛与南卡罗莱纳州。我想它们一定是心有灵犀、情投意合的一对对灵魂伴侣吧!直到今天,我还坚持认为加拿大的大不列颠哥伦比亚是美国加利福尼亚的加强版,正如那里的人比加州人更加强壮结实一样。
对我而言,地图已脱离了它们所代表的实际区域,而有了自己的生命。所以,乌拉圭不仅是一个南美国家,更是一滴坠落的眼泪。合上地图册后,那些地图轮廓还浮现在脑海,清晰可辨。祖父家楼上卧室里那棵盘根错节的松木让我想起地球某一端的峡湾和泻湖,连停车场上的一坑积水都变幻为欧基求碧湖和黑海。更有趣的是,当第一次在电视上看见戈尔巴乔夫时,我惊喜地发现他那块世人皆知的胎记与菲律宾地图颇有几分相似。十岁时,那本《哈蒙德拼花世界地图集》已经有了众多伙伴。这些各式各样的地图被整齐地摆放在我卧室的书架上,被父母戏称为“地图图书馆”。公路地图、历史地图、袖珍地图,应有尽有。我倒希望自己曾经以科学家的视角和态度研究过这些地图上的分水岭、森林砍伐和人口密度,并以科学家的口吻定论:“这一部分一定是俯冲带了。”但实际上,我对地图承载的生态、地质和历史知识并不那么感兴趣。真正让我着迷的是奇异的形状、精致的设计和令人浮想联翩的图案。父亲也喜爱地图,但是他的最爱是客厅墙上挂的那幅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英国地图。那是一幅分层设色地图,深浅不同的颜色被用来鲜明地表示地面和海底起伏的形态。一般而言,海洋用蓝色,平原用绿色,低山丘陵用黄色,高山用棕褐色。父亲钟爱这种地形地貌一目了然的地图,而我偏爱哈蒙德和国家地理杂志社出版的整齐统一的行政区域图,上面的城镇标记简单清晰,区域划分规范精确。
说真的,直到今天我对分层设色地图也没有好感,因为它们烦琐乏味、不合时宜。在我看来,只有20世纪60年代的迂腐教书匠才会在黑板上悬挂这种地图。地图的精妙之处在于整齐精致、富含信息,所以一幅好的地图不仅是值得依赖的向导,更是自成一体的艺术品。
较之文字,图画的历史更为悠长,承载的信息也更丰富。例如,仅仅一幅牛顿与苹果的图画就可以诠释万有引力定律。地图也一样,线条与色彩的组合勾勒出缤纷多彩的世界。“发现人类最古老地图”的故事经常见诸科学期刊甚至是报纸头条,但是这些发现往往被学者们义正词严地批评成“伪地图”。因为不管是西班牙的洞穴壁画、乌克兰的猛犸象长牙雕刻,还是美国爱达荷州的岩石画都不是科学家眼中真正的地图,它们只是象形画、风景画或者具有宗教意义的人工制品而已。1963年,詹姆斯.梅拉尔特在土耳其恰塔霍裕克a新石器时代遗址发现了一幅壁画。他认为这幅有着近八千年历史的壁画是描述该区域地貌的手绘地图。在梅拉尔特看来,地图下方多米诺骨牌式的图形代表村庄,而顶端那些分散带尖、橘子形状的图画代表两座火山。一听这,地图制图家们都兴奋得发狂了,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们甚至聚精会神地研究起了这幅壁画,试图找寻史前火山喷发的蛛丝马迹。但是接下来的研究令许多人大失所望:橘子形状的图画更有可能是一只豹子,而多米诺骨牌仅仅是豹子留下的爪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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