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从小热爱购书、读书,国内所到城市,无不以寻访旧书摊为务。2012年,作者被学校派往日本执教两年。日本书肆较国内若有若无之旧书摊不可同日而语,许多书肆都有数百年历史,甚至就默默地杵在闹市中心。无论生意好坏,一般店主都将其看作祖上基业而尽量维持,加之日本藏书未经兵燹,故货源亦足。加之自杨守敬以还,国人向有至日访书之佳话。故作者至日便发愿搜罗日人所刊汉籍之足为国内古籍之补充者。孜孜以求,以迄于今。求书之过程,苦乐备尝。
作者慕杨守敬《日本访书志》及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之作,故依其例,稍加变通,撰写此书。内容以书店为纲,一可为此后游日访书者之指掌,二可了解日本(尤详于京都)书肆之概貌与风情,三亦不至演为纯粹之古籍介绍。每文依叶昌炽例得诗一首,以纪其事。
二六 中尾松泉堂梅田店(一)
——《王阳明出身靖乱录》的题名
曾至荒台拜古坟,扶桑幸可访遗文。
云遮青史今谁在,四海千秋唯有君。
自从在日本访书以来,我一直想去两个地方,一是东京,二是大阪。
东京的神田神保町被人称为旧书的天堂,我一直很想去感受一下。但客观上因为工作的缘故很难抽出较长的时间,主观上则因为不通日语,这样贸然闯入,难度实在太大。在我快要回国之前,我的朋友山崎先生知道了我的想法,他每个月都要去东京工作,所以他说可以带我去,这样住宿、交通之类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那个主观困难便不存在了;而且日本的秋学期断断续续有不少假期,客观因素也峰回路转了——可是,这时却又有新的客观阻碍产生,说来也颇有些窘迫,那就是一年多来我买书花费太多,到山崎先生提议时,我的购书费用早超预算数倍,不敢再轻易去东京了。所以,两年来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不过,对东京的向往仍未消减,这期间倒是找到了其他的替代方式:一是瞻仰,在谷歌地图的实拍场景上把那条举世闻名的书店大街逛了数遍,足迹虽未至其地,却早为熟客了;二是买书,自从发现日本的网上书店后,几年后清点一番才发现,我的大多数订单还是来自东京。
与东京不同,大阪离我还是相当近的,自然应该去一趟。不过,真要实施仍然有难度,主要还是不懂日语,对大阪也不熟悉,一个人去确实有些恐慌。但这么近,两年中不去一次也说不过去。终于有一天,我决定去一趟了。
以前多次听说大阪梅田站那令人恐惧的复杂——日本坊间流传梅田站的笑话基本与北京的西直门立交桥类似。有个朋友在京大读博士,日语很好,但每次去大阪却不坐阪急电车,就是为了躲开梅田站。这回我也算是领教了。其实,那天决定去大阪,主要目的地就在梅田阪急车站里,那里有一个书店林立的小街,叫阪急古书のまち(“阪急旧书小镇”的意思,最近似乎搬家了),几十米长竟有十数家古书店,所以不出梅田站即可逛书店——我来的时候便想,就算梅田非常复杂,可是要在里面找一条书店街应该是简单的吧,因此来之前便没有做进一步的工作,只是记住了大体位置。但一到地方就傻了,别说找书店了,就是出站都找不到出口。后来我就像走迷宫一样,试了无数的路线,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
阪急古书のまち约有十数家书店,我全部细淘一遍,有收获的只一家,就是中尾松泉堂。
中尾松泉堂是大阪非常有名的一家古书店,专营唐本与和本,我也是久闻其名。其本店在大阪另一个商业中心的船场,我这回在梅田转完后也冒雨去随喜了一番,看到了上百种唐本,只不过大多是清末民国的版本,定价却都有明末清初本的风范,所以空手而出。梅田这家是他们的分店,书自然也很贵。但我在来之前便在网上看到他们的目录,其中有套书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珍本:中国已经失传的历史人物传记小说《王阳明出身靖乱录》。此书我一年前就在中尾松泉堂本店的网店目录中看到了,而且极为便宜,只要三千五百日元,但那个目录是 2006 年上传的,现在已过去七年,很可能已经被人买走了。而出人意料的是,我前些天在阪急古书のまち的网上下载到他们为开业三十七周年纪念而印行的现存书目,没想到此书赫然还在,只是从其船场店转到了梅田店,时隔七年,价格却翻了不止七倍!此前四处寻找此书,当时想无论在哪里找到,无论什么价格(当然,其时也想着明治间印行的三个小薄册子,价格或许不会太离谱),都一定要努力买下。但今天在这里真的看到了,一时间却又有些犹豫,因为价格确实有些贵,不过,最后还是英明地咬牙拿下了。记得 2010 年到绍兴参加学术会议,会后拜谒了王阳明的墓地,一代伟人,与青山同在,令人欣慰 ;但荒台乱草,景甚凄凉,亦令人唏嘘不已。那么,买这套书也算是对这位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文治武功均臻不朽者的纪念吧。
此书原为冯梦龙所辑《三教偶拈》的第一种——其余两种分别记录佛家的济公与道家的许逊,以表达其三教融合之思想。《三教偶拈》一书国内不存,天壤间仅存长泽规矩也所藏的孤本,后入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事实上,此书的三篇作品中,后两篇为袭用他人旧作,故均曾单行,唯首篇为冯梦龙自作,却从未单行过,所以《三教偶拈》的失传事实上只造成了《王阳明出身靖乱录》的失传。不过,日本却刊刻了此书的单行本,也算为此书存亡继绝了。此和刻本为庆应元年(1865)弘毅馆刊本,共三册,此后又有青木嵩山堂的后印本(后印本仍用原板,仅将天头减少)——我买到的便是后者。
关于此书还有个有趣的问题需要辨析——可能对古代小说稍有了解者会以为我这里是不是写错了字,因为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这部小说应该叫“靖难录”才对。事实上,此书的名字确实是“靖乱录”,“靖难录”是一个因误记而叫错的名字,我以写“白字”之例称其为“白名”(参见拙文《笔记小说“白名”例考》,《读书》2013 年第 8期)。
此书在国内最早被孙楷第先生著录于《中国通俗小说书目》(1933)中,云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上、中、下三卷,存,日本刊本。明冯梦龙撰,梦龙字里见前。书题‘墨憨斋新编’。此书所记皆实录。”在这个著录中便将原名的“靖乱”误为“靖难”了。此后,《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著录更为详尽 :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
原刊本已佚。日本庆应纪元乙丑(1865,即清同治四年)晚夏弘毅馆刊本。……内封正中为“王阳明出身靖难录”,右上为“明墨憨斋新编”,左下为“弘毅馆开雕”。上中下三卷,不分回,无回目。卷上卷端题“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卷中卷下卷端及板心均题“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
1993 年出版的《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录此条目,并附有“明刻本《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书影”——其实,此题有误,从题解文字中亦可看出作者对此书不甚了解,一言未及《三教偶拈》,因此便在图下直接标为“明刻本”,并在题解之末云“今存日本嵩山堂刻本”(其实说“嵩山堂刻本”便有误,因其原为弘毅馆刻本,后来青木嵩山堂不过用其板片再度印行罢了,故其标为“青木嵩山堂藏板”而非“开雕”),似乎将日本嵩山堂本等同于“明刻本”了,这也并非妄测,其书影确非明刻本《三教偶拈》之图,而是和刻本的书影。这些都且不论,书影为小说的首页,题目分明是“靖乱录”,但题解及图题却仍然标为“靖难录”。(按 :承井玉贵兄告知,《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1998 年修订本中,此条有所修改,书影题为“嵩山堂刻本《王阳明出身靖难录》书影”。然此句仍有二误,一是其本原为弘毅馆刻本,嵩山堂仅据原刻印行,不当称“嵩山堂刻本”;二是其书名仍用“难”字。)
2004年出版的《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是中国小说目录学的集成之作,著录此书基本与前相同,亦误为“靖难”。不过,有趣的是,此书也收录了《三教偶拈》,撰者与前条为同一人,但此条中却说“本书是三部小说《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许真君旌阳宫斩蛟传》的合集”——也就是说,前条的部分内容很可能抄自《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并且也没有发现与另一条目发生了冲突。所以,到目前为止,国内的小说目录专书均依此白名立目。
那么,此书为何无缘无故地从“靖乱录”变成了“靖难录”呢?原因很可能在于被王阳明平定的朱宸濠之乱与朱棣“靖难”十分相似——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曾借娄四公子之口说 :“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 ;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胜者自然可以按照自己的要求来重写历史,所以,朱棣的“叛乱”在明代历史上被定性为“靖难”,也就是说,不是他叛乱而是他起兵帮助皇帝平定叛乱,而平定的结果是他当了皇帝,建文帝则不知所终。“靖难”一词在历史上本来是平定变乱的意思,在朱棣之后却变成了他的专用词,如《明史》中此词用了二十二次,均特指朱棣之事,无一例外。其实,《靖乱录》中也曾提及朱棣之事,说“后燕王将起兵靖难”云云,这是《靖乱录》一书唯一一次出现“靖难”二字 ;另外,冯梦龙的其他作品在用“靖难”一词时也均特指此事,如《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云“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智囊补》“卓敬”条后的评语云“齐、黄诸公无此高议,使此议果行,靖难之师亦何名而起”。可见,这个白名的形成其实是人们思维惯性造成的结果——坦白地说,我在没得到此书之前也一直以为是“靖难录”的,由此亦可见,掌握第一手资料是何等重要。
2012年仲春,小龙博士受教育部委派,到日本京都外国语大学任教。日本是一个旅游胜地,仲春繁樱,深秋红枫,碧海朝霞,古寺晚钟,真是“好山好水好风光”。可是小龙博士却天生是一位“书痴”,并不钟情于游山玩水,而是抱定“执念”,要效仿清光绪间杨守敬东瀛访书之举,以搜访中国古籍为职志。“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几年的时间里,他居然购求约五百余种、二千余册和刻汉籍,其中颇不乏珍秘之本,满载而归。在多年的访书、购书经历中,小龙博士对此颇有心得,学识更为精深,眼界也更加开阔。所以回国后,他摹仿杨守敬《日本访书志》和叶昌炽《藏书纪事诗》的体裁,先后撰写《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五十五则,记录东瀛访书、购书的艰辛、失望与喜悦。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郭英德
这是一部集藏书纪事诗、书话及学术札记于一体的好书。跟随着李小龙教授的足迹和才笔,我们可以暂时跳出各自的日常生活,尽情巡游于日本关西地区的古本屋中,体验令人沉迷的觅书得书读书之乐,在领略日本古书业的种种风貌趣闻之外,也将对中国古代典籍文化的东亚流播史,获得一份真切而又独特的感性认知。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潘建国
近二十年来,坊间有关日本访书的书和文章已经不少,然或东鳞西爪,不成体系;或多谈当代书、铅印书,已落“辟支下乘”,乏高古之趣;或多摇笔即书,难得雅俗共赏之妙。职是之故,当我看到李小龙兄大作时,不禁“虎躯一震”。此书以日本古书店为经纬,以和刻本为鹄的,以亲身经历讲故事,又以访书纪事诗点缀,体例可谓善美兼备。欲逛日本书肆者,不妨按图索骥;欲搜求和刻本者,堪为指南;欲观东瀛文化风俗者,亦可采撷。而贯穿全书的核心理念,则是域外汉籍版本刻印、学术价值和传播流布之研讨。这是我看到的较好的日本访书记。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谷曙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