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林名家散文学生读本:光阴里那些手绘的花朵》:
是的,我如此固执地喜欢着橱柜里隐秘的时光,感觉里,时间在此,像是长了翼翅,飞一样便载我度过了孤单无助的时日。就连那些突如其来的造访者、猫在屋檐上诡异的叫声、风漫过树梢时寂寞的嘶鸣、天色渐暗时穿堂而过的老鼠,我都不必再怕。不大的橱柜,足以将这所有的一切,统统挡在门外。我只从橱柜的缝隙里,便可以知道:外面的光,淡下来了;人声,亦不再鼎沸;而母亲,也快要回来了。
我整个童年的记忆,似乎都与这个充满好闻的樟脑香味的橱柜,交织在一起。我记得我在其中,嚼过的槟榔,嗑过的瓜子,啃过的香瓜,翻过的小书。偶尔没有零食可吃,也无书可读,我会将机器轧好的长长的面条,捏上一束,漫不经心地嚼上几个时辰。那种“咯吱咯吱”的脆响,像是啃噬寂寞的老鼠,在记忆中长长久久地遗留下来。我甚至记得那些在其中做过的梦,彩色,或者黑白,带着一股枣花的甜香和木质的纹理,影像般定格在年少的底片上。
那个橱柜,是父亲亲手做成的。枣木很硬,要做成结实的家具,就要费很大的力气,经过很多道工序。所以,父亲求过许多的木匠,但都没有人愿意来做。最终,父亲选择了自己动手。记得他砍枣树的那天清晨,我仰望着深秋里已经疏朗的枝干和上方明净的天空,突然觉得鼻子很酸,想着再也不能爬到树上,去尽情地找寻那些熟透的红枣;再也不能在八月的午后,将脖子仰得酸了,只盼着看那透亮的枣,在母亲挥舞的竹竿里,“啪啪”掉落,砸得我的脊背,丝丝鲜明地疼。
但这些感伤,很快便被解木刨光的父亲的热情蒸发得无影无踪。我会碍手碍脚地帮父亲拉锯、烧火,或者,只奉上自己不着边际的自言自语。父亲将枣木解成大板,放人大锅中沸水蒸煮了三天,然后码放在室内,让其慢慢地自然风干。风干的过程,持续了一整个冬天,最后,我终于不耐烦了,父亲这才不慌不忙地,用刨子一遍遍地打磨,直至那些细腻唯美的花纹,花儿一样,在院子里铺陈开来。我喜欢用手温柔地抚摸那些纹理,感觉里竟像是丝绸,如此地滑润,那样的柔美,一寸寸,看得见昔日蜂飞蝶舞的灿然光阴和那硕果累累的喜悦时日。
父亲说,枣树是最让人钦佩的一种树,它们可以漫天遍野地生长,不挑旱涝,不计人爱。枣花酿出的蜜,是蜜中的上品;枣能食用,亦能酿酒;而坚实的枣木,则因虫不蛀、纹不裂、色极美,而成为旧时做车轮车轴的上上之选,拿来做家具,则实在是委屈了它。我不明白,便问父亲,如此好的枣木,为何木匠们不愿意来做呢?父亲便笑,刮刮我的鼻子,说:“只有像我们这样,有耐心经历一道道繁杂工序的人,才能见到最后漂亮的衣橱呢。”
衣橱完成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秋天。我对其膜拜的一个仪式,便是躺在依然可以闻得到细细香气的衣橱里,微闭上眼,美美地睡了一个小觉。醒来时,我的头上,已经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它们像猎猎彩旗,在秋日的风中,将那一株枣树十几年的旧梦,“扑啦啦”地一一卷过。
后来,我便离开了家,去了很多个地方,但不论走到哪里,我最先去买的,便是一个小小的橱柜。我买过可以折叠的塑料橱柜、散发着浓重油漆味又常常爬出小虫的木质橱柜,还有那种过不了一年便生出裂纹的拙劣橱柜。但不论我花多少钱,都再也买不到手工做成的橱柜的感觉。这个遗憾,像是经年的旧习,天长地久,便成了一道无法祛除的裂痕,深深地嵌入我的记忆,让我以为,它们从一开始,就是长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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