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说》:
我所敬重的前辈油画家靳尚谊先生在回答油画“人家大学毕业了,我们还在中学”的问题时,很肯定地表示“对,就是”。以靳老的德高望重和艺术成就,以如此谦和之心来看待中国油画,自然人格和艺德很值得敬重。另外,中国油画以100年的时间去走完西方油画500年的道路,其深刻的内在矛盾也是显而易见的。就像我们现代化的“跨越式”发展一样,其间每一步跨越最终都会留下一些令人遗憾的空白,其中有些空白留下也就留下了,有些则需要补课,有些致命性的则需要花大力气去回头收拾。以100年去完成500年的任务,中国油画在某些技巧、某些风格、某些画法上必然会留下发育不成熟的缺憾,这是不容置疑的。
但总体上我对中国油画“还在中学”一说是持温婉、保留看法的。也许我是一个折中主义者,在对待本土文化的态度上,我既反对妄自尊大,也反对妄自菲薄。与科学技术相比,艺术更依赖于其发生发展的“文化语境”。中国油画唯有将其放在近代中国历史、中国文化的语境中,我们才能确定它的价值。也只有这样,才能将它的功能放大,明确它在世界油画格局中的地位和作用。
中国油画实实在在的100多年的历史,也正是中国漫长历史长河中内容最为深刻、变化最为丰富、令世人最为动容敬佩的100年。2005年6月,我在安徽考察,参观了李鸿章的旧居,才知道李鸿章也是一个颇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物。从他签署《马关条约》苦丧的脸,到中国进入联合国乔冠华的开怀大笑,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100年历史变化的空前宽度。我以为,作为一个写实性极强、色彩性最为丰富的画种,中国油画也许比美术大家庭中的任何一位兄弟姐妹更多地保留了100多年中国历史的体温与余热,凝聚了华夏古国穿越近代百余年风风雨雨时的喜怒哀乐。特别是在初步掌握技巧之后,就遇到了深重的国难而毫不犹豫地把画笔指向水深火热英雄抗争的社会现实。置身于中国文化语境的中国油画切切实实地表达了中国题材。它所要表现的一切来自中国的社会现实,来自于对中国现实的思考。人们可以透过中国油画脸庞上的中国表情读到100年累积起来的中国心情,包括对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的自豪与兴奋,对“文革”沉重历史的迷惘与反省,并且由此形成了中国油画的基本美学品格和艺术气质,这就是:“悲剧性”,对民族深重苦难的反复缅怀和沉思;“英雄性”,苦难孕育英雄,在中国油画中,我们看到了英雄在悲剧中的诞生和屹立,特别是对民族独立解放战争的神圣追忆,并由此确立的英雄主义品格;“史诗性”,中国油画虽然也有一些抒情性小品式的作品,但它的主流从来没有自外于民族悲壮前行可歌可泣的历史潮流。相反,它总是自觉地把自己置放到民族解放独立的洪流之中,甘当时代和人民的儿子。中国油画所承担的这一历史和美学的崇高使命是任何其他国家、其他民族,哪怕是欧美最顶尖的油画大师,都无法替代完成的。要说艺术价值,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价值吗?
几乎可以说你观看每一幅中国油画都是一次对特定时空中国感性的触摸,都是对这幅作品产生的时代的一次超越时空的对话!
与此同时,中国油画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在艺术上形成了一种中国形式。油画是一种外来的艺术样式,但“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100多年,中国人文水土潜移默化的熏陶,天长曰久“随风潜入夜”式的现实和精神的滋养,在世界油画的谱系中自然而然、理直气壮地诞生了一个新的族类:中国油画。它在保留油画的基本艺术特征的同时,不断地吸收着中国文化、中国意识和中国古典美学的养料,如线条造型、散点透视、意境学说等,改造着其西洋文化的基调,形成了一种中国趣味、中国气派、中国风貌,而且作为中国油画主要表现对象的中国的自然地貌、人种类型,也决定了在学习西洋油画技巧的同时,不能完全简单地移用这种语言和技巧。油画家董希文不仅在油画《开国大典》中探索油画的中国样式,而且在理性上明确地认识到,要把西洋油画多方面的性能“吸收过来,经过消化变成自己的血液,也就是说要把这个外来的形式变成我们民族自己的东西,并使其有自己的民族风格”。中国油画“苏化”固然不行,“欧化”同样不行,必须使他者的艺术成为本我的艺术。晚近,油画家詹建俊对此也有显然是深思熟虑的学理考量,他认定中国油画的学习过程也是油画本土化探索创造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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