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消得人憔悴
——曾经的痛
因为年轻才痛苦，因为痛苦才年轻
这是林剑第一次喝下这么多的酒。
啤酒瓶摆在桌子上，像森林里挺拔的绿色乔木。听别人说，喝酒的人是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酒气的，但是他似乎闻到了自己周围弥漫着啤酒的味道，好像森林里最清新的被树叶蒸腾过的空气一样。他觉得自己胸口好像有一团浓雾一样挥之不去的东西，只有经过这绿叶般味道的熏陶，才能去除。
然而，酒还是不能浇去人心中的块垒，只能够让那感觉渐渐清晰、纯粹，如同去掉了一切杂质的玉或者水晶，带着剑影的菱角刺得心里出了血。而一杯杯的啤酒喝下去，感觉就像一次次洗刷掉心中流出的血迹。只是，只要伤口还在，就难免血流不止。
天将晚，他开始付账，这个时候他本来想要尽量表现出没醉的样子，然而踉跄的脚步和麻木的脑神经出卖了他，连老板都过来搀扶他，说着客气的话：“喝多了吧，慢点走，小心点。”既然已经如此，他决定不再掩饰，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就走出了饭店。
他喝酒是有原因的。原因是一个叫做雪融的女孩子。
他和她是大学的朋友，是很有可能“修成正果”的一对。回想起来，所谓“很有可能”也不过一起走路吃饭，一起购物看电影，然而就是这些琐碎而简单的事情，现在却失去了重来一遍的机会。喝过酒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分外明亮而清晰，目光却似乎变得狭窄了，他几乎看不到身旁擦身而过的汽车，或是忽略了路边有一个会绊倒人的障碍。他看到的，只是美丽的霓虹。熙攘的大街上，人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人们的日子平凡却又开心，高楼上的阳台晾着不知道是谁家的衣服，不远处的广场上有着一大群老人——也许不只是老人，在跳广场舞。
醉酒使得他感觉喉咙里好似有一头野兽，一不小心就会跑出来危害人间，而他的使命就是要拼命地防止这头野兽出来。但是，封印已经薄弱，阻碍已经松懈，在越来越微弱的阻拦之后，他忽然弯下腰，呕出了大量刚刚喝掉的酒。这个时候，他想的却是还要喝……
雪融和林剑之间的关系，再平常不过了，两个人也没感觉这样的关系有什么不好。直到毕业之后，两个人的工作地点之间恰好有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个距离，不足以让一段感情立马一刀两断，却难以让一个人的关心时时刻刻围绕在另一个人身边；这距离可以让两个人偶尔见上一次面，却可以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牵挂越来越淡。
在大学的时候，林剑是一个模范的朋友。他会每天把早餐送到雪融的手里，会帮着她准备复习资料，一起在图书馆备考，他会跟着雪融一起逛街逛上一小天，双手拿着大大小小的打折衣服的袋子，而依然能够面带微笑没有一句怨言。虽然，更多的时候，雪融不会欠他的人情。雪融会拒绝早餐，或者把早餐的钱给他，或者在某一天买早餐送到他的手里。雪融会在备考的同时请林剑吃午饭，作为自己的酬谢。雪融也会在逛街逛得很累的时候，感慨说，林剑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雪融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善良是她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她从来不懂得拒绝别人的好意。林剑想起来曾经有一次，自己去给雪融过生日。那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应该准备什么生日礼物，结果见到雪融的时候，发现她手里边拿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子。里面是各种五颜六色的手工折叠的五角星，雪融笑着说这是别的男同学送自己的礼物。那时候，五角星在灯光之下闪着好看的颜色，仿佛真的星星一样，还能够一闪一闪，在瓶子里尽力绽放着自己的光辉。林剑笑了笑，说：“这个真是好看，你送给我吧！”想起来，当时雪融的脸色应该是一丝错愕和腼腆，只是这腼腆在两个人看来，却有两层意思。林剑以为，雪融是听到自己要这样子的礼物，所以不好意思；雪融却只是不想让包括林剑在内的别人误会自己在谈恋爱。
现在想来，所有的误会从最初就根深蒂固。
不管那时候的时光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都已经成为不可遇更不可求的过去。现在的林剑只是一个醉鬼，在大街上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嫌弃。
林剑喝酒的原因，其实不仅仅是因为雪融不和他一起出来，而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彼此之间的末日。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剑和雪融之间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这一层隔阂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的距离，即使面对面，还是看不见对方的样子；即使背靠着背，还是听不见对方说的话，即使一起吃饭，却少了从前的味道，即使一起看电影，也没有了曾经的剧情。
所以，在这次邀请雪融一起出去的时候，雪融给了他一个完美的敷衍。不成功的谎言，永远比真相更加的具有杀伤力。
多年以后，林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再想起当年的醉酒，他的印象只停留在了自己走在一条灯火斑斓的马路上，身边都是闪亮的汽车灯。据说，他自己走到了雪融住的地方，但是林剑自己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从那之后，他和雪融之间的联系就基本上断绝了，偶尔联系，也只是应酬一样的几句话。一起看电影的日子再也没有了，一起吃饭也缺少共同的话题，因此几番尝试之后，便决定作罢。
林剑有了新的生活，有了很好的女朋友，有了蛮有前途的工作，也有了一大把的年龄。浓密的须脚和渐渐有些隆起的肚子，都在见证着男人的成熟和稳重。这个时候想起来当初的醉酒，林剑只会摇着头笑一笑说一句：“年少轻狂。”在雪融向大家展示了自己与男朋友的订婚照的时候，林剑也一样给了祝福，说着恭喜。有时候，两个人会谈起当年，雪融会笑话林剑当年的狼狈不堪，林剑也会颇有自嘲精神地应承着。
自从那次醉酒之后，林剑就很少喝酒了。似乎一旦透支了伤心，那么剩下的岁月便多了冷静。自从因为别人一个敷衍就让自己痛不欲生、狼狈不堪以后，便学会了以后的日子再不要如此让自己不堪。有些伤心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只有成熟了的人才懂得这样的伤心应该避免，这样的痛苦应该回避。人在世上，不值得过分去关注那些可有可无的伤心事，那样只会挤走生命里美好东西的位置。
然而，林剑也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爱过的人。伤心是年轻的注解，年轻的题目。也许，成长就是一场场伤害，没有伤口的种子永远长不出幼芽，没有撕裂的蓓蕾永远绽不出花朵。因为年轻才容易痛苦，也因为痛苦，才显出自己的曾经年轻。
有时候想一想，痛苦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从来成长都是伴随着痛苦的，正是因为有了年少时节的痛苦和伤心，才会换来多年之后的稳重和从容。更何况，人的每一种情绪都有着自己本身存在的意义，痛苦也一样，试想一下，为什么就不能趁着自己年轻好好地放声大哭几回呢？如果年轻的时候不珍惜这样的机会，那么成年之后又有多少放声大哭的机会？又有多少能够不顾一切把自己心中郁结抒发出来的机会？成年的时候，更多人的选择往往是把伤心的事情埋藏在心底，把冲动的情感压抑起来，将巨大的压力独自承担，把痛苦留在内心深处的角落然后选择一个人慢慢消化。
因此，人因为年轻才痛苦，因为痛苦才年轻。能够正面面对自己曾经的幼稚，曾经的年少轻狂甚至曾经的不堪回首的人，才能够拥有强大的内心。如果把痛苦看作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过程，那么我们就应该以平常心看待所有的花飞花谢和物是人非，如果把痛苦看作是尘世给予我们的特殊礼物，那么就更应该珍视这份礼物，珍视这份礼物给我们带来的所有改变。要知道，正是在不断的向往、改变和追忆之中，我们走完了生命全程。
伤心是少年的勋章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卢宇被华小帆拒绝了。
小谭说，那天她和小毛去后山玩。看见卢宇一个人在假山上面坐着，眼神呆呆的，看起来很不开心的样子，双手抱膝，显得特别无助。那时候她还过去问了一下卢宇，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事。但是卢宇只是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那一天，卢宇来到后山。那个后山是整个公园之中能够让人爬上去的最高的地方，由各种大石头堆起来，再用水泥之类的东西砌牢固。假山周围爬满了爬山虎，经常会开出淡紫色的好看花朵。周围的柳树似乎永远在随风摆动着枝条。柳树是垂柳，柳条垂下来和女人的头发有着特殊的神似。通往假山的小路是石子砌出来的，蜿蜒曲折，小路两旁的青草常常被人踩得东倒西歪，但是却仍旧顽强地显出美不胜收的样子来。
卢宇想，自己每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都希望能和华小帆一起漫步，一起看这里的景色，能够手牵手肩并肩走完所有浪漫的路。但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座假山上黯然神伤。
小毛说，他后来第二次见到卢宇的时候，卢宇正在华小帆家的楼下，看着华小帆家的窗户，看了一阵子，然后就走掉了。当时他感觉卢宇特别痴心。
卢宇来到华小帆家的那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华小帆的家住在一个有点年岁了的小区里，小区里的保安职位早在不知道何年何月就已经撤销了，自行车棚是用铁栏杆焊接出来的，本来刷着什么样子的油漆已经没有人能够分得清，而且也说不上已经刷过几层了，总之现在上面显示着暗红色的铁锈的颜色，而这种锈色却又不会沾到人的身上。小区里面的每一栋楼的一楼都会堆积着一层层的杂物——总之有很多虽然干净但是破旧的地方都显示出了这个小区的沧桑。
但是正因如此，所以卢宇第一次走在这栋小区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局促，相反会感受到一丝熟悉，感觉这样子到处晾着衣服被单的小区，里面的人一定是和蔼的。曾经有两次卢宇送华小帆回家，他都坚持希望能够送到楼上，但是华小帆都拒绝了。还有很多次他在楼下等华小帆，那个时候他就会仔细观察这里的一草一木。
卢宇想，现在这里的一草一木却好像都贴上了黄色的鲜艳纸条，上面写上了“物是人非”四个大字。他抬眼望向四楼的某一个窗户，希望在里面找到华小帆的影子，但是好久了都一无所获。
小侯说，今天在班级的时候，老师在上边讲着课，卢宇在下面把头埋在书本之间，一节课都没有抬起头，老师问他，他就说自己不舒服，还用手捂着胃。老师让他去医务室，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去。小侯说他当时看出来了，卢宇一定是装病，他只是心情不好。
这一节课，其实卢宇过的心神不宁。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他被华小帆拒绝了，其实他的心情已经转好了，但是他担心要是自己变得很快就回转了心情，会不会被大家认为对华小帆用情不深呢？要是自己一直都表现出心情不好，华小帆她会不会感动呢？
但是，这节课是班主任的课，他怕自己不听课会惹班主任生气。因此，在班主任叫到他的时候，他的心情很忐忑。他装作胃疼的样子，但是又不好意思说一句话。说话的话，就太“假”了，会被人嘲笑的。
那节课，最终他还是去了医务室。路上他一边消磨时间，一面感觉自己很失败，因为自己没有勇气把伤心表现出来，这使得他的心情更加的不好了。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卢宇被华小帆拒绝了，卢宇最近都很伤心。所以，很多人对于卢宇有着近似可怜的同情。然而这同情并没有使得故事的女主角有一丝回心转意。天依旧蓝，云淡风轻之间，年少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
在很多年之后的同学会上，要不是有人说起卢宇追过华小帆的往事，卢宇几乎就不记得了。他这个时候回想起来，只感觉自己那时候分外的可笑，又有着一丝好玩的幼稚和近乎惹人怜爱的天真。几个老同学似乎还在把这件事当一回事，甚至撮合着说一会华小帆就要到了，要卢宇再表白一次，弥补当年的遗憾。卢宇自己心里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和自己后来面对的很多感情经历相比，那时候的事情就好像是石头上的一片落叶，风一吹就变的无影无踪，了无痕迹，实在是没有什么重量。
最后，华小帆终于来了。
小谭说，在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上，华小帆见到卢宇之后，居然还是有着一丝腼腆，看起来可笑极了。但是相对来说，卢宇就显得落落大方，言谈举止都得体多了。这顿饭最后是卢宇请客的，大家还调侃说：“卢宇果然是当了老板了，出手不凡。”看到这种情景，小谭不禁感慨唏嘘时光是无情的剑刃，保留了不变的记忆却把所有记忆之中的主角都雕刻得日渐不同。
小毛说，看起来华小帆真的是比以前漂亮多了，言谈举止都带着风情。不但当年卢宇配不上华小帆，即使现在卢宇当上了老板，还是感觉配不上华小帆。听说华小帆现在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版画画家，果然带着才气，而卢宇不过带着财气罢了。
小侯说，这次他们的同学聚会没什么意思，因为感觉大家之间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以前的事情很多都忘记了，现在的生活彼此之间又没有什么交集。更何况，一直谈着年轻时候的事情，谈着类似“卢宇当年追求华小帆被拒绝”之类的话题，一点营养也没有。看来，过去的就应该让其过去，追忆也没意思。
这次聚会之中，只有卢宇自己知道，当看到华小帆的时候，他的心真的莫名伤了一下，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征兆，可能事关自己的错过和生活的选择，可能对梦的向往和对岁月的唏嘘，对华小帆今日美丽的倾心和对当年的回忆。但是，今日的伤心，被很好地掩饰过去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一刹那的伤心，只会在生活之中，慢慢变淡，最后被岁月的灰尘掩盖。
诗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少年愁如水，中年愁如酒，老年愁如醋，味道不同，怎么做到将心比心？
只不过，年少的时候，自己的心情往往会被其他的因素所左右。有的时候，少年时节表现出来的“伤心”并不全是因为内心真的痛苦，而更多是为了别人的眼光，为了让自己在别人眼中形成一个苦情或者可怜的样子。能做出来这种可笑而幼稚事情的人，不正是年轻人吗？
年少虽然轻狂，却总是希望别人注意自己，希望自己成为目光的焦点，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能够获得别人的同情，这就是少年人心理上奇特的地方。所以说，伤心是少年人的勋章，会被摆出来到处炫耀，在这个过程之中，很多伤心就会慢慢淡化。可以说，年轻就是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的伤心，成熟就是向全世界隐藏自己的伤口。
年轻的特点，就是容易受伤，也容易痊愈。成熟的特点，就是不容易受伤，但是一旦心中有了伤口，却往往是致命的。少年的伤心能够见到阳光，而成熟的人却更多的选择隐藏，看着其慢慢的自己愈合或者是溃烂。所以，任何人都应该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学习。能够在伤心的时候面不改色是坚强，但是能够让所有伤心都快速地痊愈才是强大。
看得开是剧，看不开是戏
她是一个戏子。她是台上的赵飞燕、杨玉环，环肥燕瘦之间，演绎一出出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每一次登台之前，她或淡妆或浓抹，细细勾勒自己好看的眼角，用朱砂经营了自己的樱唇，用色彩装饰了自己的命运……每演一次戏，都是一场惊艳，一场感动，一场人生。
舞台上，弦乐婉转，所有眼里的色彩似乎都集中在这里，她喜欢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唯一，用自己的声音诠释着一段段流传千百年的故事。那些故事里，她是别人，但是却有着自己的感情在其中。
因为，有他。他就是未央宫的汉成帝，马嵬坡的唐明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教导自己。从最基本的动作、长枪，到一个个表情的细节，最终，她终于能够在眼角眉梢中都流露出倾国倾城的风情。
还记得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时候，她一开嗓，台上台下鸦雀无声，甚至连三弦都忘记了配合。每一步走出来，都像是沧桑之中的一抹媚色；每一个抬首，都是红尘之中的一次叹息。就从那时候起，她就成了他毕生最骄傲的女人。
只是，只有在台上的时候，她才是他的骄傲，她才会在他的眼睛之中看到那些许的赞赏，看到他从举手投足之中都有的对自己的温暖情意。只是，那毕竟是一场戏。
是戏，就会有结束的时候。
结束的时候，她褪去自己所有的华妆，就如同被打回原形的妖怪，现出了本来的不入眼模样。
台下的她，衣着朴素，貌不惊人，甚至说话的声音都是细声细语，因为怕伤了嗓子。现在的他，依旧教导自己，但是却有了一丝的隔阂。自己甚至也希望他能够像以前一样，用藤条逼着自己下腰抻腿，或者让自己站在他面前练习唱功，也希望自己能够像以前一样服侍他的生活起居，能够给他端茶倒水，在早晨用铜盆端上热水热毛巾，看着他擦洗的样子，暗自怦然心动。
但是，一切都晚了，现在，自己即将坐上花轿，从此成为深宅大院之中的一个寂寞女人。
迎亲的日子已经定下来，旁边人都说着“恭喜恭喜”，仿佛她脱离了苦海火窟。毕竟，戏子是不入流的行当，但凡姐妹，有几个不想在还能入目的时候，为自己的将来做个打算呢？戏台上见惯了风尘，戏台下尝尽了冷暖，心中想要的东西，戏子比任何人都明白。
从此之后，再少有登台的机会，从此之后，又有多少人能够在台下为自己屏气凝神或高声喝彩？从此之后，离开了别人的故事别人的爱恨离别，可是自己又是否能够真的离开伪装的容颜呢？她真的不知道。
只是，从此之后，虞姬不见了楚霸王，杨玉环不见了唐明皇。
那一天，他来看她。他的鬓角已经有了风霜，在台下的时候，便不再装出台上的豪气万丈，而现出了一个年老之人的世故沧桑，只是那副曾经承担自己目光的肩膀，还是宽阔，还是显示出不屈的脾气，还有那目光，依旧温暖，却又夹杂着一丝怜惜。她不禁想：“你是在怜惜我么？那么，说出来啊！”
但是没有，在台上，他高亢嘹亮，每一句话都带着气干云天，带着豪情万丈，带着像暴雨一样能把人吞噬的感情。但是在现在，他只是叮嘱着，唠叨着，言不由衷，而又词不达意。
她想，我的师傅，你是忘记了自己的戏词了吗？为何在自己的戏里，你却说不出话？
两天之后，戏班子里里外外又忙开了。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在嫁人之前还要演上最后一台戏。男方听她说了，颇为不高兴，拂袖而去之前，只留下一句话：“新娘子上台，你还赖在大伙的眼睛里了？闹剧！”
这可不就是一场闹剧，人的一生，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痴男怨女，生离死别，一幕幕演绎来给别人打发时光，那么这红尘十丈，不也是苍天的一幕闹剧吗？
门口的戏牌子，红底金字，描着她的艺名，描着“霸王别姬”四个大字。看客们吃着瓜子，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有赞美的，有感叹的，有凑热闹过来打发时间的。戏场里乱糟糟一团响，送茶水的卖零嘴的，吆喝的声音也如同一幕最逼真也最精致的大戏。帷幕打开，她衣着光鲜，最精致的丝绸上绣着灿灿的金线，头上的钗簪、步摇慢慢摇晃，仿佛要把空气也晃得缓慢了。鼓点一声，莲步轻移，她盯着自己绣花的鞋尖，似乎每走一步那个鞋尖都像刀子一样的扎进内心，于是，如同忽然静止的戏院里，看客们的脸上便充满了期待。
她启朱唇，发皓齿：“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只见师父背后靠旗飘呀飘，威风凛凛地唱道：“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这是一台好戏，虞姬虞姬奈若何？她声音婉转，一唱一和都是楚楚模样，她动如弱柳扶风，静如西施照影，和楚霸王上演着最后的离别故事，她看着他一板一眼，却再也看不见留恋的目光。他哪里是楚霸王呢？楚霸王几时敷衍过虞姬？
或许，只有在台上，在别人的故事里，他才会入戏，而今天，他没有入戏。
她演的是虞姬，他演的是自己。
又或者他演的是楚霸王，她演的是自己？
人生的唱戏，不过是上苍的闹剧。一场唱罢，看客散去，最终只留下满场苍凉。她在后台，她讨厌卸妆，她感觉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可是，却没有一场戏，是写给这孤苦无依可怜人的。
她终于明白，自己学戏，还是没有学好。自己能入戏，只是无法出戏。
师父说过，唱戏时演的是别人，要把自己演成别人。但是，自己只是把虞姬、杨贵妃、赵飞燕，都演成了自己。她，不是一个好戏子。
明日便是良辰美景，花轿临门之时，她终于看开了这丝丝红线缠成的死结，不必去解开，何不选择放开？即使入戏太深，也要出得来，因为任何一场戏，看开了也不过是一场闹剧，三五步便行千里，七八人万马千军，一转身十几年光阴，一谢幕一切了无痕。
明日自己就将坐着小巧的花轿，走过那十丈红尘，找到一处自己的安居之所。那么便让自己和以前的一切做个了断。从此之后，看人情世故便带上了人情世故的眼，看悲欢离合便少了生离死别的心。她这一生演了太多的剧，入了太深的戏，今日走出来，不禁恍若隔世。
多年以后，当她已经是孩子的母亲的时候，她也偶尔会去戏园子里转上一转，在包厢之中遥遥的望向那戏台，戏台之上，杨玉环音色婉转，眼神流连，身段婀娜，妆若初绽，活脱脱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那唐明皇龙袍加身，一板一眼，却都没有出格。这时候，她却仿佛从中间看到了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样子，熟悉的场景。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满脸欢笑的小丫头，每日练功，练唱腔，快乐的如同一只鸟……
看得开是剧，看不开是戏，看开看不开，就看人是在看戏还是在演戏，是出戏还是入戏。人一旦看不开，便容易走火入魔。其实在暗恋和单恋之中，谁又不是一个戏子？一个人快乐悲伤，在空无一人无人观赏的舞台上演着自己的戏，而自己的一出独角戏，又何尝不是别人眼中的闹剧。在意或者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受伤的都是自己；入戏或者出戏，都听不到别人的叹息。神魂颠倒，只为我们幻想的太美好；纠缠不清，只怪我们入戏太深；难以自拔，是为戏里比戏外更加无暇；转身离开，只因学会了置身戏外。
有人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就算是参不透、道不破、走不出，我们还是要学会对自己好，做惯了戏中人，也要试着学会做做看客，也许换一个角度，就会发现，原来自己曾经无比痴迷、无比在意的东西，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有入戏，才能品到爱的真谛，只有出戏，才能了悟爱的哲理。
……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