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扬生，浙江绍兴人，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现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机器人与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IEEE 会士及香港工程科学院院士。为表彰徐扬生教授在科学与教育方面的贡献，国际小行星命 名委员会将国际编号第 59425 号小行星 1999 GJ5 命名为——“徐扬生星”。

本书收录了徐扬生教授多年来在科研与教学工作外所撰写的散文三十余篇，其中大部分是徐扬生教授在担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期间创作与发表的。徐扬生教授结合自己对教育、社会和人生的感悟，用朴实无华的文字将自己多年的人生阅历娓娓道来，如师如友，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感受到他对于世界、人生、科学、艺术 及教育的思考与热爱。

童年时，我曾与家人去浙东乡下的一座寺庙，拜访在那里担任方丈的远房亲戚。寺庙位于江湾口，上了河埠就能看到两扇红色大门。门上有两幅十分凶相的罗汉画像，让人看了不禁感到有点恐惧。庙并不大，进门有几间厢房，后面是一个院子。

院子里青松翠柏，景色颇为雅致。院子右面长着一棵十分高大的青松，青松旁有一口井。那天清晨，我看到一位小和尚在井旁洗菜。我站了一会儿，他看见了我，就叫我“三少爷”。我不知道怎么叫他，问了祖母后，祖母说就叫他“小师父”。小师父眉毛很淡，眼睛很细，脸色白净，笑眯眯的，

很和气。我看他老是在洗菜，问他为何要洗这么多菜，他说今天客人很多。我说我们从城里带了很多东西，有芝麻酱等等。他说那是给大和尚吃的，况且有客人在，他不可以吃。我心里不免为他感到有点不平，但他还是笑眯眯的。

小师父可能比我大个五六岁吧，因而我可以问他很多东西。我问，我房间门外的观音菩萨是男的还是女的？她怎么能站在一条红色的大鱼上面不掉下来呢？她为什么老是盯着我看呢？很多时候他也答不上来，但他总是很和气，老是笑眯眯的，嘴上支支吾吾，而脸上笑眯眯的，那个样子很是可爱。

第二天下午，我在房里看书，侧面墙边很高的地方有一排很大的铁罐，是放祭品用的，里面有我很爱吃的“金枣”。金枣其实是条状面粉油炸后涂上一层冰糖做成的，又香又甜。我看完书，忽然有点肚饿，想去拿点金枣吃，于是爬上桌子。但站在桌子上也还够不着那排铁罐，于是就拿一把椅子放在桌子上再站上去，终于打开了那个铁罐，伸手进去取的时候，因为铁罐很深，一不小心，整个铁罐从高处掉下来。幸好人靠在柜子上没事。一声巨响，把我吓得不敢动弹。我那远房亲戚方丈在外边念经，喊道：“什么事啊？”小师父闻声进来，看到我站在桌子上，一脸尴尬的样子，他就把门关起来，对外面说：“没什么事，铁罐掉下来了，大概是老鼠吧！”我心里好生感激小师父。

接下来的几天里，人们都忙着烧香、念佛、会友、聊天，我主要跟着小师父转来转去。小师父带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后园。地母殿后面有一片小小的草地，草地上有一棵大树，好像是樟树，再过去有一棵小树。小师父说，这棵小树其实比大树年长，因为是黄梁木，长不高。小草坪后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小师父带我一起去采过几次笋。他说，如果笋头露在外面，笋就已经老了，不能砍来吃。要看到地面上有点松松的泥土，用锄头稍稍挖下去就能看到白白嫩嫩的竹笋，那笋才是最鲜嫩可口的。

竹园旁边有条小路，小师父在前走，我在后面跟，常常看到有些小动物，像蜗牛、蜈蚣、蚯蚓，路上有时还有小蛇。小师父总是用手上的竹竿把它们拨到路旁。我问他为什么要去拨，他说在路上会被人家踩着，让它们到旁边去，回家去。他一边弯着腰去拨这些小动物，一边笑眯眯地叫着：“走开，走开……”

小师父无论洗菜还是念经，常常坐在一把竹椅上。破旧的竹椅很大，他人很小，看上去很不相称。他每次坐在上面，竹椅都嘎吱嘎吱地响，好像要坐破的样子。我后来发现，小师父每坐上去的时候，都要把竹椅抖动抖动，然后再坐上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椅子旧了，里面有很多小虫，坐上去后可能会把它们压死，所以要先抖动一下，让它们跑掉……回想这些事，我真觉得小师父是一个善人，虽然那个时候太小，还不知道什么叫善良。

我小时候比较文静，说话不多，爱看书，整体来讲是那种比较听话的孩子，所以大人都很喜欢我，尤其是我祖母。印象中我与祖母好像从未有过争拗，唯一的例外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总是要催我“太晚了，不要看书了，睡觉吧”，而我总是坚持要再看一会儿，或者说，想把这本书看完。在寺院里也是这样，祖母催过我两回，我还是在那里看书。小师父这会儿进来了，又是笑眯眯的样子，轻轻地对我说 ：“我放了个很热的火铳（火铳是一种铜器，里面放着烧热的火炭，是南方人冬天取暖的工具）在棉被里，赶快去啊！”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迫不及待想赶紧上床睡觉了。

短短几天的寺院生活，其余的人和事我都差不多忘却了，唯一忘不了的是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善良可爱的小师父。

善良是一种习惯，只能潜移默化地养成，尤其是在童年和青年时代。人这一辈子，大家所肯定和赞许的往往是才华和能力，但其实很少有人是因为才华和能力的出众而成功的。成功主要是靠平时养成的“习惯”。记得有人说过，人生的前三十年是你养成一种习惯，而后三十年是习惯造就了你。所有的习惯中，我以为善良是最重要的。因为这个习惯能使你包容、耐心、体谅、感恩，从而使你真正领悟人情世理，有广阔的胸襟和广泛的人脉。我们从周围的人中可以看到很多很好的习惯：勤劳是一种习惯，诚实是一种习惯，节俭是一种习惯，守时是一种习惯……这些都是好习惯，但都没法与善良这个习惯相比。因为如果没有这个习惯，即便有了其他那些习惯，我们也只不过是一个盲人大力士，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英。

说到善良，也许人们会说是一种软弱，其实不然。鲁迅先生曾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一个人，如果没有对人性的感动，我觉得好像很难会对美感动、对自然感动、对科学感动。只有当你拥有心底里的善良，你才会有用之不竭的快乐能量，从而拥有长在骨子里的坚强。我记得小师父的另一个重要的特征是他可爱的笑容。那个弯弯的小眼睛。似乎你一看到他，就会想要微笑，他笑起来，总是眯着眼睛，微微笑着。虽然含蓄，但却是从他心里流露出来的真诚、灿烂、喜悦的笑容。尤其在那个年代，周遭的人们都在饥饿、贫穷和动乱中挣扎，小师父的微笑对我而言更是弥足珍贵。

微笑是一种美，是最高层次的美，这是任何修饰和穿着都无法企及的美。我们周围有很多漂亮的人，你会发现只有当他们微笑的时候，他们才是真正美的。我们学校的几位学生主持人都很出色，我常常对他们说，化妆也好，服饰也好，背台词也好，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微笑。

因为只要你微笑，即便你犯了错误，人家也会原谅你的。反过来，如果你不带微笑，即使你不犯错误，人家也会想要寻个错误出来。通过微笑，你想要沟通的人会感到你的亲切，所以他们也会对你亲切。通过微笑，你会让人感到你的诚实，所以他们也会对你诚实。

微笑为什么那么重要呢？因为微笑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从你舒心的微笑，人们可以看到你心灵的房间是明亮的、畅朗的、清净的和温暖的。所以，泰戈尔说：“当你微笑时，世界就爱上你了！”

当然，微笑，说得简单，其实那是无法刻意做到的。人，就像一棵大树。我们的善心就像树的根须，牢牢地扎根在土地里。微笑就像大树的树叶，随着微风飘动。因而，善良是根，是因。微笑是叶，是果。两者是因果关系。

微笑的小师父，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人说小师父已经在动乱中过世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去年我有心去寻找那个寺庙，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寺庙大门。寺庙在“文革”期间全被毁了，只剩下两扇前门和一道断墙，红色斑驳的大门上还依稀可见那两幅十分狰狞可怕的罗汉，寺庙旁边那块嘉庆皇帝所立的石碑还在。

庙门上两幅狰狞可怕的罗汉的脸与微笑着的小师父的脸，这样两幅极为不同的图像，像电影一样反复交替出现在我眼前。我虽然不能说喜欢这两幅狰狞的罗汉像，但我想，如果它有灵的话，或许是我童年时与小师父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时光的唯一见证者。未到庙门外，我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金色的油菜花田，身后是一片麦田。我仿佛看见了小师父的微笑像一袭轻风，吹过油菜花田，又缓缓地吹向我身后的麦田。

……

先生的礼物 / 001

头未梳成不许看 / 008

飞机上的蚊子 / 014

从容 / 021

摆渡人 / 027

心灵的撼动 / 036

神奇的饺子 / 040

从火药到光纤 / 046

月光 / 052

旅人 / 058

迟到的感恩 / 066

莫高窟的智慧 / 073

兔猫世界 / 081

老人与牛 / 087

浪里白条 / 093

六块饼干 / 101

聪明的头脑和笨的精神 / 109

松而不懈/ 115

让手机歇会儿 / 124

守墓者 / 130

小师父/ 136

草原上的黄花菜/ 143

一个没挤上火车的人/ 150

冬日的太阳/ 158

神算王先生/ 164

粥 / 171

燕子归来时 / 177

逼上梁山 / 185

读无用书，做有趣人 / 192

共享 / 200

夏夜 / 206

一年十一天 / 212

无中生有 / 218

祖母的雨伞 / 225

藏在书里的酱油 / 234

劈柴的学问 / 242

野百合也有春天 / 250

拍手 / 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