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二十一章》是茅盾文学新人奖得主任晓雯的短篇小说集。“浮生”系列短篇小说在《南方周末》连载以来,好评如潮。获得百花文学奖“开放叙事奖”。
《浮生二十一章》是作家任晓雯在《南方周末》连载的短篇小说系列精选,材料源于对上海芸芸众生的采访记,聚焦小人物命运,故事凄苦悲情,结尾出人意料,兼备生活细节的笃实与文学想象的自由;语言文白融汇,精炼筋道,被誉为“篇篇沉重,句句耐品”。当是近年来颇具特色的短篇合集。百花文学奖“开放叙事奖”。
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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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娇娇起念留学,是在大三下学期。母亲张爱娣与崇明知青聚会,回来道:“赵黑皮的儿子,要去美国当洋秀才了。小辰光木噱噱的,大了比娇娇有出息。”父亲彭健强说:“娇娇也会有出息。”“嘁,大专生一个,卖相又不灵,这辈子看死她。”
彭娇娇不语。逾数日,宣布说:“我要到新西兰念书。那里教育好,治安好,汇率好,学费便宜,签证容易,不考雅思,不歧视中国人,保不准还能移民呢。”一气念完,将印了蓝天碧海的宣传单片,甩在父母面前。
张爱娣乜斜了眼道:“不要听风就是雨,中介想赚你钞票,一泡屎都讲得花好稻好。”
“现在中国文凭不值铜钿了,大学生多得潽出来。我面试这么久,实习都找不到,出国是唯一的翻身机会。有能力不帮,对得起我吗。”
彭健强道:“帮,帮。”
张爱娣推他一记,“我们刚买断工龄,手头捂了点钞票,她就挖空心思算计。”
彭健强道:“娇娇当年高考时拉肚子,没发挥好,你也有责任的,”拿出一元硬币,“问问老天爷吧,正面留学,反面不留。”双指一拨,硬币旋成银色球体,渐而减速,耗尽惯力而倒。彭娇娇拍手道:“正面正面。”
张爱娣绷了脸,走去电话赵黑皮。赵黑皮说:“你女儿比你有见识,出去镀层金回来,不要太长面子哦。你这当娘的,等了享福吧。”张爱娣笑了,“哪有这么好。”
彭娇娇拖着父母,走访数间中介,拿回一堆资料。张爱娣半夜起来,嗒嗒按弄计算器。“爱娣,做啥?”“我困不着。单位不要我们了,国家不管我们了,一点防身的养老铜钿,还要散出去。”“妈,你就当是做投资,等我回国,翻倍赚钱还你。”
张爱娣渐渐定心,逢人便道:“新西兰是发达国家,文凭全球公认的。”忙乱停当,到了日子。全家起早,叫一辆出租车。三十二寸的牛津布拉杆箱,支棱着后备厢盖。彭健强和司机左推右塞。张爱娣击拍厢盖道:“一个女小囡,跑那么远做啥,也没个人照应。”
一路塞到浦东机场。三人浃了热汗,办完值机托运。彭娇娇冲进入关口。张爱娣喊道:“登机牌没丢吧。”“没。”“护照呢。”“没。”“都给我看看。”“啊呀烦死了。”彭娇娇掏出来,转身一扬,见父母肩靠了肩,倾在铁栏杆上。父亲的涤纶衬衫领尖,一个外翻,一个内缩。母亲忘摘袖套,头发跟刨花似的,灰灰白白堆了一脑袋。她心软了,近前捏捏母亲的手,“对不起,再见。”张爱娣回捏她,“啰里八唆,别搞迟到了,飞机票万把块钱呢。”
彭健强买了二手电脑,学会拨号上网,每日拨个十几回。张爱娣问:“娇娇来信了吗。”“没。”她凑到屏幕前,一睃,嚷道:“明明来信了,做啥骗我。”
彭娇娇的邮件,寥寥一二百字,抱怨新西兰像个大农村,“到处是矮房子,商店少得要命,卖的东西又贵,下午四点统统关门。天一黑路上就没人了。待在宿舍也没劲,电视机只有四五个频道。”
张爱娣读罢,老花眼镜一掼,“我说别留学的,没人听我。白眼狼,败家精,捧不起的刘阿斗,只会白白里烧钞票。”骂过一晌,逼了彭健强回信:“娇娇,你妈说,留学不是请客吃饭,还望你勤奋学习,艰苦朴素,回来赚大钱。很想你,爸。”
彭娇娇不再抱怨,邮件也少了,个把月一封,写得仿佛学业报告书,“新西兰功课多,别再打国际长途了,有事上网写信。”她出了语言学校,入读怀卡多大学,专攻旅游管理。
一次春节回家,说及新西兰汇率大涨,学费也涨。张爱娣扔了筷子,拍腿跌足,“不停给你寄钱,还哭穷。有本事自己赚啊,外国不是遍地黄金吗。”彭娇娇也扔了筷子,拽上羽绒服出门。彭健强追赶不及,满地捡了筷子,赪红脸道:“不回来呢,你拼命想她,回来呢,又吵相骂,”揩掉筷尖灰尘,捘着老伴肩膀道,“好了好了,别落眼泪水了。”
彭娇娇提前回校,自此假期再不探亲。彭健强去信道:“你妈脾气躁,自己也后悔。她年纪大了,有高血压,还痛风,你原谅她吧。”彭娇娇只说:“我对她没意见,忙打工呢,毕业就回来。”
逾两年,学成。彭健强夫妇到机场,等了一上午,遥见一褐发姑娘,腮肉一抖抖地过来,“爸,妈。”张爱娣略发怔,探手掐她一把,“吃发酵粉了吗,胖得眼睛都寻不着。”彭娇娇甩开她的手。两厢无话,彭健强接过行李箱,走起来。
他们下馆子庆祝。彭娇娇面前堆了菜,却不动筷,“在减肥,不想吃。”张爱娣面色渐晦,“都是为你点的,一盘肉十八块钱,你当人民币是橘子皮吗。现在形势变了,海归不好混了,你有本事发大财呀。去个垃圾国家留学,剥削掉我们二十五万三千六百多块钱。我背也缩了,爬楼梯喘气,还要出去做老妈子,帮你还债。”彭健强道:“赵黑皮的儿子不是进外企了吗,工资万把块呢。”“人家读的美国名校,学的计算机。她呢,旅游管理算个屁专业,出来当导游吗。”“娇娇在外头吃了好几年苦,不容易的,至少英语学好了。来,娇娇,讲个英语给你妈听。讲啊,哈啰,耗欧达油。”
彭娇娇道:“我写过借据的,本金利息都还你们,不会赖掉。”张爱娣眼乌珠往斜兜里一睨,正欲说回去,彭健强道:“咦,那桌有个外国人,娇娇过去讲两句。”彭娇娇哼道:“你当是猢狲出把戏啊。”彭健强道:“你面皮忒薄了,以后到社会上,最要紧的是做人活络。”挥挥筷子,朝外国人嘿一声。彭娇娇砰然站起,膝盖窝将椅子朝后顶开。走出几步,回来抓双肩包。包带子钩着椅背,连抓两下不得。她甩手哭了起来。
写于2016年12月23日星期五
匍匐于尘埃中的写作,为无名草芥作传。
——吴亮(评论家)
写底层人物,任晓雯是女性作家里不多见的才女。
——高群书(导演)
“浮生若梦”,趋近了苏白叙事传统的民间气象。
——肖涛(评论家)
看任晓雯的短篇,仿佛带我去“三月的雨巷,飘摇的南方”。
——老狼(音乐家)
以明清古典文字,写当代芸芸众生。
——俞白眉(编剧)
感谢任晓雯,寥寥两三千字,为这些浮沉颠沛的上海人,刻下曾经活过的墓志铭。
——董啸(《骚客文艺》主编)
荒诞,颓靡,薄情,感觉是把住了这个城市根子里的东西。
——黑伞(书评人)
写得真好!犹如电影镜头般的叙述!
——赵明(作家)
当代作家里,少有的文字好。
——彭增军(美国圣克鲁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