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困难的爱》是卡尔维诺早年(四〇年代中期—五〇年代)创作的精选合集,收录有13个短篇及2个中篇。卡尔维诺以“爱”和“人生”的困难为主线,轻盈地捕捉普通人的生活影像,勾连起对现世的沉思轨迹,以及些许顿悟的瞬间。
* 在大陆,王小波、苏童、阿城、止庵是他的忠实粉丝。在台湾,朱天文,唐诺是卡尔维诺不余遗力的传播者。在香港,梁文道说他一直在准备谈卡尔维诺,可是一直没准备好。
* 译林独*版权出版,全新打造卡尔维诺作品典藏版。
* 知名设计师全新装帧,精装双封设计,书脊烫金,封面采用原创线条图,赋予每部作品文学个性。
一份困难的爱,一种困难的生活。
卡尔维诺以“爱”和“人生”的困难为主线,轻盈地捕捉普通人的生活影像:为会心上人在二等车厢局促一夜的困难;一夜风流后无从炫耀艳遇的困难;迫于生计日夜错肩的夫妇的困难;戴上眼镜发现新世界却因视线太清晰而看不清的困难;生活在烟云笼罩、净化无望的城市的困难……这些困难构成了人类生命的常数,勾连起对现世的沉思轨迹,以及些许顿悟的瞬间。
阿米尔卡莱·卡鲁加还很年轻,也不缺钱,对物质和精神上都没有太大的野心,于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享受生活。但他发现,这样的生活于自己而言,正在不知不觉地失去味道,而且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尽是些无聊的事: 比如,看大街上的女人;曾经他习惯直接用眼睛在她们身上贪婪地扫来扫去;现在他呢,也就是本能地看看女人,但很快他就感觉,这些女人吧,就像一阵风刮过,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感觉了,于是现在他只是冷漠地垂下眼睑。新城市一度叫他兴奋——因为做生意,他经常旅行——而现在他只感到厌恶,混乱,摸不着方向。以前晚上他总是习惯——他一个人过——去电影院: 不管放什么,他都乐意看;谁要是每晚上都去电影院,就好像在看一部很长的电影,不过是分集看的: 他认识所有的演员,哪怕是滑稽角色和临时演员,而每次都能把他们辨认出来,这本身就蛮好玩。可是,现在,即使是在电影院,所有这些面孔都让他感到乏味,呆板和平庸;他厌倦了。
最后他明白了。是因为他近视。眼科医生叫他配副眼镜。自那一刻起,他的生活改变了,变得比之前要丰富一百倍。
每次戴上眼镜,这本身就令人激动。我们就拿在电车站等车来说好了,当看到周围所有的人和物都是如此普通,平庸,并为自己这样的存在而精疲力竭时,他是感到如此伤心,而他就在那里,在那样一个形色憔悴且软弱无力的世界里胡乱挣扎。而当他戴上眼镜,来读到站的电车是几路时,那么一切就都变了;最随随便便的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根电线杆,也被许多精密的细节描绘出来,轮廓都是如此利索,而脸,每张陌生的脸庞上,都充盈着各式各样的标记,胡子,小疖子,还有以前都不会叫人生疑的表情上的细微差别;衣服也能看得出是什么料子做的了,能猜得出织法,能窥视得出衣角边的磨损。观看变成了一种娱乐,一出表演;不是指看这个或那个,而是指观看本身。就这样,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忘了关注来的是几路车,错过了一班又一班,再或者是上错了车。他看到数量如此之多的东西,搞得就像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不得不慢慢养成习惯,从头开始学什么是无关紧要的,什么又是必须看的。
他在街上遇到的那些女人,之前都已化作感触不到的模糊阴影了,而现在,他又可以清晰地看见她们的身子,在衣服里活动起来时耍上的盈亏游戏,可以评价出她们皮肤的新鲜度,估摸出那目光中包含的热度,这不再让他感觉只是在看她们了,而简直是在占有她们。但当他不戴眼镜地走路时(他也不总戴着眼镜,这样可以避免自己无谓地劳累,而只是当他要看向远处时才会戴上),在人行道上,他跟前会突然勾勒出一件色彩鲜艳的衣服。阿米尔卡莱已经会自动地立刻从口袋中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这种在感官上不加以区分的贪婪,经常会受到惩罚: 因为很有可能来者会是一位老太。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变得更加小心。而有时,从衣服色彩和走路姿态来看,一个迎面而来的女人会让他感觉太不起眼,平常无奇,以至于不值得考虑,他也就不戴眼镜了;而当后来他们擦身而过时,他才发现她身上有种非常吸引人的东西,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那一瞬间里,他感到抓住了她好似等待的目光,这目光也许在他第一次出现时,就已经留在他身上了,而他并未察觉;但现在为时已晚,她消失在十字路口,上了公交车,远在红绿灯的那头了,而他再也不会认出她了。就这样,通过对眼镜的需要,他在渐渐地学会生活。
但是眼镜为他打开的最新奇的世界是夜世界。夜间的城市,被笼在无形的阴云和彩色的微光中,此时展现出精准的切线,突出部分,还有透视效果;光也有着精确的边缘,霓虹灯上的字之前还是浸溺在模糊不清的一圈光晕里的,现在每个字母都清晰明了。但是夜晚的美丽之处正在于,那不明确的边缘,在白天的光线下,是会被眼镜驱除干净的,然而此时这里却给保留了下来: 阿米尔卡莱·卡鲁加起了戴上眼镜的愿望,随后才发现这眼镜他已经戴上了;完满感永远敌不过不满的驱动;黑暗是片无底的沃土,在这片土地上他永远不会疲于挖掘。从大街上,在那些黄窗子终于被点缀成了四方形的房子之上,他抬眼望向星空: 发现星星不再像打散的蛋一样被压扁在天幕上,而是剧烈的光束,在他周围打开了无尽的距离。
这些对于外部世界现实的关注,是和他对自身存在的关注分不开的,而这些关注还是缘于眼镜的使用。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并不是很在乎自己,但就像偶尔正是会发生在那些最简单的人身上一样,他极度热爱起自己的存在方式。现在,从没眼镜的一类人过渡到有眼镜的一类人貌似寻常无奇,实则是种巨大的跳跃。你请想一想,当一个不认识你的人试图要描绘你,他首先会说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于是那个异常的配件,那个十五天前跟你还完全不相干的东西,一下子就成了你的第一属性特征了,与你的自身存在同为一体。傻点来说吧,阿米尔卡莱突然成了“一个戴眼镜的”,这很有点让他不舒服。但问题并不仅在于此,而是在于,一旦你疑惑起所有跟你有关的东西都是纯粹偶然的,可变的,那么你自己也可以完全不同,于是就什么都无所谓了。沿着这个路子想下去,你就会想,你的存在与否压根就是一回事,而从这里到绝望的境地也就不会很远了。所以当阿米尔卡莱挑选镜架时,他本能地选择了一种最细的镜架,仅仅是一副单薄的银质眼镜腿,这眼镜腿从上方支撑着裸片,而这裸片之间则是由一截小支架连接起来的,压在鼻中段上。于是他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发现自己不是很幸福: 如果他不经意在镜子里瞥见自己戴眼镜的模样,他会对自己的脸产生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好像那是跟他毫不相干的一类人典型的脸。正是那副如此不起眼,轻盈,几乎是女性化的眼镜,让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戴眼镜的”,一个一辈子除了戴着那副眼镜就没干过别的什么事的家伙,以至于人们都不会注意到他是戴眼镜的。那眼镜成为了他相貌的一部分,和他的面容搅和在一起,于是,在他先前的那张脸——尽管是普普通通的一张脸,但怎么说也是一张脸——和那个不相干的物件间,每一处的天然反差就这么减轻了,那个不相干的物件,一个工业产品。
他不喜欢这眼镜,于是眼镜不久以后就掉下来摔破了。他又买了一副。这次他的选择截然相反: 挑了一副黑塑料镜架的眼镜,这镜架足有两指宽,装铰链的边框就像马眼罩一样突在颧骨上,眼镜腿重得能把耳廓压弯。这简直就是张把脸遮住一半的面具,但在那面具之下,他却能找回自己: 毫无疑问,他自己是一个东西,而眼镜则是与他完全分开的另一个东西;显然,他只是很偶然地戴上了眼镜,于是显然,没戴眼镜时,他便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他又自觉得幸福起来,这也是他的本性使然。
那段时期,由于生意上的原因,他碰巧回到V城。V城是阿米尔卡莱·卡鲁加的出生地,在那里他度过了自己整个的青年时代。但他离开自己的城市已有十年之久,而他每每回到V城的停留都变得越来越短暂和时有时无;而这回是已经好些年,他都没踏上过那片土地了。大家都知道,当一个人离开自己曾长久居住过的环境时会是怎么样的: 隔了很长时间再回来,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好像那些人行道,那些朋友,那些咖啡店里的谈话,要么就是全部,要么可能什么都不是,要么也就跟着这般日复一日地过着,要么是再也无法参与其中,过了太长时间再露个面的想法又让人内疚,于是他便摒弃这样的念头了。于是渐渐地,阿米尔卡莱就不再伺机返回V城了,然后是如果有机会,他也会放过,到最后简直就成了刻意回避。但最近一段时间,在这种对出生地的消极态度中,除了这个刚定义出来的心态外,在他身上还出现那种对凡事都冷淡的感觉,而他则把这种冷淡和自己近视的进程联系起来。反正现在,眼镜又给他提供了新的精神状态,于是一有机会去V城,他就一把抓住,回去了。
V城的光景让他感觉和前几次去时完全不一样了。但倒不是因为有了什么变化: 是,城市是变了很多,新建筑是无处不在,商店、咖啡店和电影院是和以往全然不同,还有那些谁认识的年轻人,而且路上的车子也比以前翻了一倍。但这一切新事物,不过是用来突出那些老东西,并使它们变得更易于识别,反正阿米尔卡莱·卡鲁加是第一次能以他还是个小伙子时的双眼,来重新看待这个城市,就好像他是一天前刚离开的这里。戴着眼镜,他看到无限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某一扇窗户,一截栏杆,也就是说,在周围的一切中,他是有意识地看这些东西,并选择了它们,而以前他只是看到它们就完了,更别说那些脸了: 一个卖报人,一个律师,一些人变老了,另一些人还是老样子。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在V城的直系亲属早就没了;玩得最好的一群朋友也有段时间下落不明了;但他认识的人还是多得无穷尽,因为在这么小的一个城市里——是指直到他还住在这里的那个时代——也不会说这里大家互相都认识了,起码是脸熟的。现在这里——就像北方最受欢迎的几个城市中心——人口增长了好多,也有一些南方来的移民,阿米尔卡莱遇到的脸,他大都不认识: 但正因为此,当他一眼就认出老居民时,心下是欢喜不已,还会想起一些过往的片段,与他们的交往,还有他们的绰号。
V城是本省晚上会在主干道搞步行街习俗的城市之一,这方面还一点未变,从阿米尔卡莱的时代一直保留到如今。两条人行道,总是这样,一条道上永远涌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另一条道上则要少一些。在阿米尔卡莱那个时代,他和他的朋友为了某种反随波逐流的情绪,总是走那条人不怎么多的道,他们会从这条道上向那条道上的姑娘们挤眉弄眼,打招呼,开玩笑。他感到现在就跟当年一样,甚至比以往还要激动,于是他上了以前走的老路,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时会遇到熟人,这并没有使他不爽,反而让他觉得有趣,还赶紧跟他们打招呼。他甚至愿意停下和某些人闲扯上两句,但V城主干道边上的人行道非常窄,以至于密集的人群只能推搡着前行,加之现在车子又多了许多,所以不能像从前那样也能在马路中央走了,不能想从哪里穿马路就从哪里穿了。反正这步散得不是太快,就是太慢,没有活动的余地,阿米尔卡莱要么得跟着人流,要么得费劲地溯流而上,而当他隐约看到某张熟识的脸时,也就是刚好有时间跟那张脸示意一下,那脸就消失了,他都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被看到。
现在他碰到了科拉多·斯特拉查,他的同学,也是多年的台球伙伴。阿米尔卡莱跟他笑了笑,还打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科拉多·斯特拉查迎面而来,目光像是落在他身上,也像是越他而过,并未多加停留,而科拉多也是继续走他的路。可能是他没认出来阿米尔卡莱?是过了很长时间,但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很清楚,自己并没怎么变样;直到那时为止,他既躲过了肥胖,也躲过了秃顶,他的外貌并没有遭受很大的恶化。现在又是卡瓦那教授。阿米尔卡莱很恭敬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还稍稍鞠了躬。教授起初还本能地有意回应他,然后教授却停下来,张望了一周,就像在找别的什么人。这可是卡瓦那教授!他当年可是以善于记住人的相貌而闻名,因为他总能记得所有数目众多学生的脸,名和姓,甚至还有他们的季考成绩!最后是齐乔·科尔巴,足球队的教练,回应了阿米尔卡莱的招呼。但是教练很快就眨了眨眼睛,吹起了口哨,就好像发现自己错拦下一个陌生人的问候,这问候都不知道是给谁的。
阿米尔卡莱明白了,没有人会认出他来。那副眼镜使他的世界如此清晰可见,那副巨大的、有黑镜架的眼镜,却使他成了不能被看见的了。有谁会想到,待在那种面具后的,正是他阿米尔卡莱·卡鲁加,那个长期远离V城的阿米尔卡莱·卡鲁加,那个没有人指望会随时碰到的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呢?正当他得出这些结论时,伊萨·玛丽亚·彼埃蒂出现了。她和一个朋友一起,边散步边看橱窗,阿米尔卡莱突然来到她正前方,刚想说:“伊萨·玛丽亚!”但他的喉咙里却吐不出声音来,伊萨·玛丽亚·彼埃蒂用胳膊肘挡开他,对她朋友说:“这可是现在人们的举止……”她继续往前走。
第一部分 困难的爱
一个士兵的奇遇
一个强盗的奇遇
一个海水浴者的奇遇
一个职员的奇遇
一个摄影师的奇遇
一个旅客的奇遇
一个读者的奇遇
一个近视眼的奇遇
一个妻子的奇遇
一对夫妻的奇遇
一个诗人的奇遇
一个滑雪者的奇遇
一个汽车司机的奇遇
第二部分 困难的生活
阿根廷蚂蚁
烟云
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三人同样为我们做着完美的梦,三人之中,卡尔维诺*温暖明亮。
——作家 约翰·厄普代克
卡尔维诺的想象像宇宙微妙的均衡,摆放在伏尔泰和莱布尼兹(Leibniz)之间。
——符号学大师 艾柯
我不能强求大家喜欢他的每一本书,但是我觉得必须喜欢他的主意:小说艺术有无限种可能性……
——作家 王小波
批评家们乐于把卡尔维诺与纳博科夫和博尔赫斯相提并论,实际上,卡尔维诺的影响力要更大,也更持久些。……卡尔维诺的故去,意味着纯文学的终结。至少对于西方文学来说是如此。
——文学评论家 陈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