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辑 赶在陷落之前<br> 赶在陷落之前 <br> 大业四年 元宵<br> 我第一眼见到洛阳的时候,它浑身散发着一种灼热的焦味。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吱嘎作响的洛阳城投下一道道黑魁魁的影子。后来,洛阳燃了起来。四处亮起的灯火把它照得如同白昼,人们在灯海中涌上街道。夜幕下的洛阳就像一枚纸糊的灯笼,它为自己的火焰所灼烧,一寸寸亮起来,又一寸寸黑下去。最后,这个灯笼燃得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br> 我的记忆中再也没有这么璀璨的元宵了。 <br> 大业十四年 寒食 <br> 西门御道里以西是长秋寺。 <br> 这儿的僧人们早课都唱的是《韦陀赞》,晚课则唱《伽蓝赞》。什么时候唱,全凭打云板的和尚什么时候打。寺里有个五味园,种着桂树,朱槿,香茅,优昙花和暴马丁香。因此长秋寺的桂花糕和花蜜饯很有名。寺里还另辟了地种上地瓜,芝麻,莲藕和石香菜。每每僧人们晚课的时候,我便顺着他们在泥地里踩出的一条小路,绕过莲池,去寺角摘些石香菜。 <br> 这天我刚蹲下来伸出手,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暴喝:“禅师!” <br> 我回头,昏暗的天光下,一个项上绕了一圈佛珠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瞪着我。他的面孔白而薄,似乎要透出香气来;而那些佛珠,则各个光滑透亮得像鸡子。 <br> “我,我只是看看石香菜长新芽了没有。”我赶紧缩回手,蹲在地上看他。 <br> “跟我来。”他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br> 我悻悻地站起来,仍旧采了一把石香菜,胡乱地塞进怀里,抬脚跟了上去。那人沿着我来的路走,每一步都踩在我之前踩出的脚印上,不留自己半点痕迹,所以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贴着地面在飞。 <br> 经过那驮着释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他走到了大殿侧门的一个禅房里。我跟了进去,他已经在佛龛前坐好了。 <br> 青灯照着桌上的一把竹尺,那尺面儿竟有些光亮得泛油。 <br> 他既不说话,也不看我。 <br> 我伸出左手来,眯缝着眼睛。 <br> 眼前有个黑影晃动了一下,接着手上传来三下痛:啪啪啪。 <br> 他拿尺子打完我的手,仍旧是不说话。 <br> 我只得又换上右手去给他打了三下。 <br> “回去吧。”他说。 <br> 我站着,他坐着,我睁眼的时候只看见一个锃亮的脑袋。 <br> 我朝着这颗脑袋躬了个身儿,扭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br> 几颗疏星投下的微光照着静谧的长秋寺。似乎络绎不绝的香客和晚课的僧人们都在这个平凡的春夜里消失不见了。 <br> 沿着黑霭霭的僧房一路快走,穿过两道偏廊,我猛吸着气,低头只顾着赶路,冷不丁瞥见暴马丁香树下坐着的一家子。 <br> 这家都穿着极好看的衣裳,父母正在丁香树下招着手,让孩子过去一同吃点心。那家的孩子同我一般,也是十岁的样子,却并不像我头上挽着丸子一样的两个小髻,而是将头发高高地束起。 <br> 在漆黑一团的树阴里,有荧光在这三人的皮肤和衣裳上流转。乍一看,他们就像是绣在墨色屏风上针脚绵密的一块留白。 <br> 他们似乎很开心。一直咯咯笑个不停。 <br> 我听那对父母唤自己的孩子叫“离阿奴”,他们一同吃了点心,母亲又陪儿子下了几回棋。 <br> 那棋盘和棋子上也有莹白的光在动。 <br> 我呆看了他们半晌,突然想起波波匿还在家里等着我,只得拔脚又开始跑了起来。 <br> 出了长秋寺,月色更加清朗了。 <br> 回家的路一目了然。 <br> 跨进院子的时候我闻到一阵炒鸡蛋的香味。 <br> 波波匿一边往灶膛里加柴,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我道:“东西呢?” <br> 我赶紧从怀里掏出石香菜,递到她跟前。 <br> 她一把抓过去,揉在手里,放在鼻子尖儿上使劲地闻了又闻。那模样就好像她又亲手抓到了一只鬼一样。 <br> 波波匿是个“抓鬼婆婆”。 <br> 我和波波匿住的地方,在西阳门旁的延年里。没有人怀疑我是她的孙女。我从记事起便叫她婆婆,但在我的记忆中,她并不是我的亲婆婆;至于我的小名“禅师”,波波匿也说绝非是她取的。漆黑一片的洛阳城里有多少人像我们一样,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却有着旁人无从知道,甚至自己都无从知道的关系——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br> 而我对波波匿来说,除了可以去长秋寺里帮她偷石香菜,似乎再无用处。波波匿抓鬼并不收钱。因为没有人出银子请她去抓鬼。她是自愿的。就好比僧人请求布施,我们之所以没有饿死在洛阳城,是因为她常去向僧人请求小米,地瓜和蜜饯。而长秋寺那位年纪不大的云休方丈也总是放任我去偷石香菜,只是每次总要左右手心各打三下。 <br> 在夜幕笼罩下的洛阳城里有许多鬼魂。波波匿身上总是带着一串用竹篾编成的小笼子,她从野地、宫闱、伽蓝或是民居中抓到鬼之后,就将它们放入这些笼子里。如果一次抓得太多,她就随手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将脆韧的茎压在舌头下一捋,然后像穿蚱蜢一样,穿过那些鬼魂的脊背。那些鬼魂一个个只得老蝉大小,黑头黑脸,身子却有些发灰。它们串在狗尾巴草上,发出细细的嗡声,再也无法动弹了。 <br> 然而关于我未曾见过的一切,却总是比现实中的波波匿更加令人神往。我常想,她必定从顽童时代就是能见到鬼的。当她像我一样梳着两个丸子似的小髻,就开始在洛阳城的街肆中收集那些鬼魂了。洛阳城从来都是这样为夜幕所笼罩。有一副巨人的骨架拖动整座城市迁徙。阳光永远无法照到洛阳。这座“夜城”也就充满了鬼魂。它们如此之多,没有人知道它们从而何来,唯一的解释就是鬼魂也能繁衍鬼魂。于是波波匿一直没办法捉完洛阳城所有的鬼魂,她这一生只重复做着同一件事,阳光从未爬上她的额头,她却已经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了。 <br> 波波匿抓了这么多鬼,但始终没有抓到她要找的那只。 <br> 她在找一只叫“朱枝”的鬼。 <br> “抓到朱枝会怎么样呢?”我曾问她。 <br> “迦毕试才会死心。” <br> “迦毕试死心了会怎么样呢?”我又问。 <br> “那些该死的白骨才会停止不动。” <br> “白骨停止不动了会怎么样呢?” <br> “洛阳城就会停下来。” <br> “洛阳城停下来了会怎么样呢?” <br> “阳光会照到这里。” <br> “阳光照到这里了会怎么样呢?” <br> “我才能见到想见的那个人。” <br> 我所知道的关于洛阳的一切都是波波匿告诉我的。 <br> 城里有三个她从来不碰的鬼魂。她们是三位光着头穿青袍的女子,总是喜欢蛰伏在永宁寺被烧毁的浮图上。波波匿说她们是前朝的三位比丘尼,葬身在永熙三年二月的一场大火里。她们的头发,眼睛,牙齿,乳房和四肢,都熔成了黑色的灰烬,嵌进了烧毁的浮图中。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波波匿总是抓一些又小又没意思的鬼魂,却不管这三个动静很大的鬼魂。她们热衷于不歇地歌唱。三位比丘尼的歌声,从北魏一直吟唱至今,萦绕在洛阳黑夜中的街道。 <br> 而我们在朗月的夜里能够清楚听到的那种吱嘎作响的声音,则来自于波波匿所憎恶的那副巨人的骨架。这具白骨力大无穷,它一下子就能将洛阳城连根拔起,然后给洛阳套上鞍子,肚带,缰绳和笼头,牵着这座城一路向西。从我记事起,就非常热衷于跑到离延年里不远的西阳门去看白骨是如何拉动洛阳城的。它的每一片骨头都是独立的,这些骨头每一根都足有一株老槐那么粗,它们悬浮在空中,骨头和骨头之间仿佛被看不见的血肉所牵引。二百零六块白骨在星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直入云端。它们的律动如此一致,脊柱就好像一条长线,而那个孤零零的头颅则像飘向月亮的风筝一样。 <br> 白骨日以继夜地拖着洛阳城沉入黑夜。长久的迁徙带给这座城市一种灼热的焦味。洛阳城就像大地肉躯上一枚锋利的犁,将土地耕开。地下的血脉翻涌而出,蜿蜒成一条无法愈合的疤痕。 <br> 洛阳每时每刻都在崩塌和瓦解。城里的每一口井都枯竭了。它们成了洛阳断掉的牙根,深深地插在这座带着腥味、无比巨大的口腔中,在日益萎缩的牙龈下发出碎裂的声响,逐渐变成了粉末。终于有一天,洛阳城里再也找不出一口井来。 <br> 波波匿说,洛阳离陷落的日子不远了。 <br> 如果是那样,她就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她想见的人。 <br> 白骨的主人防风氏活着的时候差不多是一头龙。他死在会稽山。有人去过那里,施了法术,唤醒了这堆白骨,驱赶它们着了魔似的拖走洛阳城。 <br> 这个人就是迦毕试。 <br> 我一直以为迦毕试一定不是普通人,他与长秋寺的云休方丈不同,他与宫城里的皇帝杨广不同,他甚至与那些鬼魂也应当是大不相同的。 <br> 可是有一次,当我跟着波波匿去贫陋的东市酒肆抓鬼,她突然指着一堆穿着破衫喝酒的人说:瞧,迦毕试坐在那儿呢! <br> 于是我看见了迦毕试。他坐在人群中,敞着怀,喝着酒,除了生得金发碧眼,其他都实在太普通不过。 <br> 后来我每次跟着波波匿去东市酒肆总会看见他。他的位置从来没有变过,似乎他一直都是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的。波波匿说这个胡商有两颗心,其中一颗长在左臂里。他在臂上纹了不空成就佛和他的坐骑迦楼罗。因此在东市的酒肆里,你总能在一个男人赤裸的胳膊上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鸟儿,它的心贴在他臂里的心上,潺潺地一齐动着。 <br> 有一次,当我盯着他胳膊上起伏的朱红色鸟儿看时禁不住想: <br> 他并不属于洛阳城,现在,洛阳城倒似乎是属于他的了。 <br> 从他敞开的衣襟里可以看到一条蜈蚣一样黑色的疤痕。波波匿说迦毕试就是从那儿掏出了自己的心。他的心现在悬在九十丈高的空中——差不多同永宁寺未被烧毁的浮图一样高。那也是三个比丘尼的鬼魂能够飘到的最高的地方。在一些平淡无奇的夜晚,她们会细声吟唱出迦毕试那颗心是如何搏动着,以神秘的法术驱动防风氏的白骨的各种细节。这些细节是如此骇人听闻,以至于洛阳城的百姓在这些夜晚中通宵点着烛火,他们一整夜不做任何事,只是大睁着眼睛不敢睡觉。 <br>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迦毕试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因为洛阳总是沉溺在黑暗之中。白骨借着月色泛出银器一样的光芒,而那颗心脏却总是比黑夜还要黑。我看不到它,波波匿说它就跳跃在防风氏的胸腔里。我很快就相信了她的话,因为我总是能够听到静夜里那颗心脏收缩又鼓胀的“嘭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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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 北大教授 著名作家
这次大赛我们还是比较满意的,我们确实发现了很多很有潜力的新人。他们的作品中有一些非常出色,其创作中的文学含量让我们惊喜,它们是经过了评论家、实力派作家、出版人的全方位检验,脱颖而出的精品佳作。
——著名评论家白烨<br>
我声明短篇中我评出了特等奖。从短篇来说,我看到了真正的才能和真正的自由……我还是希望在一部作品中看到真正的才华和使用才华时的自由心态。
——著名评论家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