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丛生
大姐让自己陷入险境,是在旧历四月二十钱家做节的几天前。
那天大姐离开警备司令部回家,抄近路走小巷,经过中山路附近一条小街的博闻文具店门口。小文具店临街,门面很小,柜台紧挨着五脚距,店主人是位六十来岁的老者,背有些驼,面相和善。老人站在柜台后边,跟街边来来去去的行人近在咫尺,熟客过往打个招呼,问货要物伸手取来,做生意很是方便。大姐经过小店时跟店主人打个照面,客客气气问了声好。
“有信?”她问。
老者点点头,低下身从柜台下边掏出一个小木盒,把它递给大姐。
大姐吃惊:“这是啥?”
有个客人昨天来买墨水,留下这东西,让老板转交吴先生,还留了一封信。
“没搞错吧?”大姐生疑。
老板肯定没有搞错,那人讲得很清楚,请吴太太转给吴先生。
大姐没再吭声,谢过老板,悄悄接过小木盒和信。
文具店店主是大姐丈夫吴春河的远亲,年纪虽大,辈分却比吴春河小,一向管吴春河叫吴先生,管大姐叫吴太太。吴春河去台湾前在报馆工作,每天来来去去,都要从这家文具店经过,对小店生意多有关照,见面打声招呼,需要时买盒图钉要几张纸,并不显得特别。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这家文具店跟吴春河的关联绝非平常,也没人注意吴春河跟老者闲聊、买个把小物件时,常有另外一些东西在他们之间传递。
这是些邮件,多从香港寄来。老者有一个女儿嫁在香港,那边还有若干亲戚,不时来个信问身体报平安。有时一个月一两封,有时几个月不见一字。这些信件写的是文具店的地址,用的是老者的名字,但是无一例外都由老者转交给吴春河,因为它们实与店主无关--他在香港的女儿和亲戚从不给他写信。
吴春河的邮件为什么要假人家文具店主之名寄达?他对老板说,自己有些私人事务不便让他人知晓,偶有特殊私信不好寄到报馆和家里,需要一个地方代转,因此拜托店主。主要考虑彼此不是外人,店主为人持重,信件寄到这里可以放心。吴春河本人每天来来去去,一旦有信可以及时妥转,不会耽误或丢失,即使他有事不在,信件寄存在自己人这里也较稳妥。
老者是明白人,清楚吴春河所言只是托词,或称给个说法,吴春河如此作为必有隐秘,不便明说。老者阅尽人事,对吴春河所托没有二话,一句都不多说,悄然相助。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什么都不知道,减少日后麻烦,不失为一种自保之策。除了帮转若干邮件,吴春河从未请求店主再做其他,对他来说,让文具店一直没有色彩、很不起眼、不为人注意,某种程度上更为安全。
吴春河去台湾后,转由大姐与店主联系。起初香港给吴春河的邮件还有若干,渐渐就显稀少,因为已有线路直接送达台湾吴春河处。吴春河时而会把给大姐的信寄到这里,请店主转交。除了这两方面,从未有其他邮件或物品进入这个渠道,没有谁知道该文具店与大姐、姐夫间的特别关联。所以一听有外人相托,大姐大感意外。
托店主转交的小木盒里放有特殊物品:一只电子管,或称真空管。该管用碎布团团包好,放在小盒里,确保不被碰撞损坏。大姐受过训练,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用。她把真空管从盒子里取出,放在灯光下左右看,仔细检查,确定它的电极已经被损坏,是一只废管。
附上的信件是写给吴春河的,写得古里古怪,牛头不对马嘴。来信者称吴春河为“春哥”,说“弟前日往香港,遵嘱购得一管,烦请店老板转交,请妥收勿损”。来信还提及“吾父近日生意不顺,合伙人卷款逃,债主催逼,心急,求周转,坐卧不宁”。信件最后问候:“令尊大人高寿之庆,弟当前去一拜。”
写信者是谁?署名“弟康”。字迹很熟悉,是钱世康的字。
解读这封信对大姐不是难事,理一理就明白了。信写给“春哥”,只字不提大姐,实际上并非写给吴春河,是写给大姐,信和废真空管是要交给大姐的。给大姐这个废管干什么?因为“吾父病重”。这里的“吾父”并非实指父亲,因为父亲钱以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何在,信里肯定另有所指。这位“吾父”做生意内外交困,钱给人卷走了,还有债主相逼,求一笔周转金,非常着急。“吾父”到哪里寻求周转金?信里没说,但是提到真空管,说是“遵嘱”从香港购得,还要求“妥收勿损”,吴春河不可能嘱咐谁去购买真空管,信中这句话旨在提醒大姐注意这只管子,它已经“损”了。所以“吾父”求的周转金显然就是这个:真空管。这只管子坏了,不能用,救不了急。=
吴春河有两个父亲,生父和养父,分别生活于台湾高雄和福建惠安洛阳,两人都已经过世,与“高寿之庆”无关。这里讲的应当是旧历四月二十钱家那个特别日子,虽不是做寿,意义也相当。钱世康显然是要告诉大姐,他会在那一天回家,目的当然不只是拜见母亲。他写这封信,留这个小盒子,意在向大姐求助,让大姐帮助找一个同型号的真空管,借家中做节大家团聚之机交给他。为这件事找大姐有原因:这类真空管的销售和使用受到严密监控,市场上搞不到,只有军事机构里有。大姐在警备司令部军需处供职,军需处负责若干军用物资的调拨使用,她可以设法弄到。
信中的“吾父”会是谁?一个因合伙人背叛和债主逼债而焦头烂额的生意人吗?生意人要真空管干什么?难道倒卖不成?这个“吾父”必有文章。
老三钱世康这封信可称绞尽脑汁,写得非常模糊,只有大姐看得明白,落到别人手里未必能猜出究竟。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不是情况紧急,他不会用这个办法如此相求。以大姐的情况,想点办法,冒点风险,确实可以弄到一只相关真空管,帮多年不见突然冒出来的老三以及“吾父”救急。但是她最好不碰这件事,因为非常危险,大姐不应当让自己卷入这种危险,她应当保证自己安全。
大姐偷偷从司令部电台的器件仓库里掉换了一只真空管,把它藏在自己的军用挎包里,在老三约定的时间请假回家。
她为什么这样做?所谓“大姐大姐头”,生来就要照料家中每一个人,对家人所急不能坐视不顾。大姐还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文具店这个地址只有大姐夫妇以及从香港跟他们联络的人知晓,老三肯定是从吴春河或者香港那里知道这条渠道,他们一定允许他在特殊时候通过这个方式联系,因此大姐应当相助。
从这里开始,大姐让自己一步步深陷险境。回家那天发觉巷子口特务抓人,她没有迅速避开,反而冒险往前凑,因为她本能地有所担忧,老三钱世康密信约定回家,不要是他出事了?没想到果然就是。大姐无法听任自家兄弟被特务逮走,不惜铤而走险,迎着便衣走上前去,陷进风波。如果不是大哥带着大兵意外赶到,真不知结局如何。事后大哥离去,大姐留家,天亮时发现老三忽然消失,跑得无影无踪,母亲大声责骂,向大姐讨人,这是母亲情急乱怪罪吗?不是。
大姐已经让自己更深地陷了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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