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浙东学派各流派,一向不大看重书本上的知识;北宋王安石,南宋吕祖谦、陈同甫、叶水心都把学问看作解决民生经济的实际方案,又把学问看作方案实施的历程报告,离开社会实际问题就无所谓学问。所以王安石行新政,司马光引经据典那样君子小人说了一大堆,还经不得王安石“不恤国事,同俗自媚”八字的批评。由千载后的我们看来,像司马光那些人,救国不足,误国有余,都是那些圣经贤传害他们。清初学者如顾亭林,黄梨洲,也叫大家去注意当前的社会问题,谓:“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日‘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顾亭林《与人书》)人总是皮包骨头,有感情有理智的,生当乱世,要叫大家忘记眼前的痛苦,不关心身边的问题,事实上本不可能;叫青年从街头回到书斋,爬到云端里去做梦,更非情理中应有的事。浙东学派反空想而主实用,轻书本而重实践,至少对于现今这社会是一剂对症的药。
憎恨书本上的呆板知识,把“开卷有害”的话说得最透辟最明快的,莫如颜李学派两大师——颜元、李堞。颜习斋的一位门生把《中庸》“好学近乎知”那句话来问习斋,习斋说:“你心中是不是以为多读书就可以破除愚见?”那人说:“是的。”习斋便说:“不然。试观今天下秀才晓事否?读书人便愚,多读更愚;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李恕谷也说:“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以此。”(《恕谷年谱》)这是比浙东学派更进一步的说法。
所谓孔孟之道,自来被读书种子当作护卫自己的盾牌,只要他自己有什么作用,要对青年来说教,便托之于孔孟;两汉经学家,宋明理学家以及董仲舒、赵普之类的政客,都玩过这一套手法。宋明理学家从佛教道教学得一点方法论和形而上学的理论,便把它套在儒家的思想上头,硬派孔孟是“明心见性”一路人;从《礼记》取出《大学》、《中庸》,从伪《舜典》取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的心法,硬派作孔孟的哲学体系。“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两句话,道问学的程朱和尊德性的陆王在致知方面意见虽不一致,对于“用敬”则完全同调的。而且程朱所谓格物致知,最初主张“吾心之明,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其理有未穷,致知有不尽。……故当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而尽穷之,以求致乎其极”(朱子补《大学》)。后来一让步,又把格物的范围,缩小到“穷经,应事,尚论古人”三项上头,谓:“穷理亦为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处其当然,皆穷理也。”(《伊川语录》)宋明理学家教人为学,逃不出圣经贤传那个小圈子,也脱不了禅家静悟的法门。颜李学派出来才明明白白说理学家半日读书半日静坐那是野和尚,绝不是孔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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