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党制并非民主的精髓
——皮特?鲍泰利(前世界银行驻中国代表)访谈
时间:2013年6月25日19:30—23:00
地点:WashingtonDC
参与者:皮特?鲍泰利(PieterBottlier)和夫人格瑞丝(Grace);阿兰?皮萨(AlanPiazza)和夫人詹尼丝(Janis)
这是一次晚宴上的采访。皮特?鲍泰利和他的太太格瑞丝邀请了他们的朋友——一对夫妇共同参加。鲍泰利曾任世界银行驻中国代表,自1999年以来,鲍泰利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SAIS)担任高级兼职教授。
他的太太格瑞丝是位钢琴家。他们的朋友阿兰?皮萨是鲍泰利在世界银行的同事,目前也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授课,他的太太詹尼丝是位律师。这里一并记录了阿兰夫妇的讨论。
由于鲍泰利是一位在华盛顿具有影响的中国问题专家,而他的朋友阿兰曾在中国生活30年(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负责世界银行支持中国所有主要的农村反贫困项目,所以很多时候话题会在不知不觉中转到讨论中国问题上。正是基于他们对中国的了解,他们从一个特别的视角评述了诸如美国政党体制以及美国民主选举之利弊。鲍泰利针对美国当前两党相互争斗评论道:“在某个历史时期,可能一党制更有效率。”
美国民主没有良好地运行
赵忆宁:在之前与您沟通的邮件中,您有一句简短的评论引起了我的兴趣,您说“在某个历史时期,可能一党制更有效率”,这可不是一般美国人的见解。美国两党制发生了什么情况,让您这么认为?
鲍泰利:在美国,有许多人对于政治体系的不作为表示了焦虑和愤怒。在过去五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国会的情况非常不妙,无法就争议问题达成一致,例如教育、移民、财政改革、政府借款、医疗改革等所有你能想到的大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这时候,像我这样对中国政治体系稍稍有些了解的人,难免会想,或许一党制没有那么糟糕,还是能发挥不小的作用的。(笑)我并不是觉得中国的政治体系是最好的,它也需要改革,但美国自身也有不少的问题,民主没有良好地运行,这就是我在邮件里这么说的原因。
美国现在有两个主要的政党,尽管宪法没有规定不能有其他的大党,但是现实就是如此,而且两个大党也在维护这种所谓的“两党制”。但是两党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似乎两党的目的只是击败对手,而不是领导整个国家。
而让整个事态复杂化的,就是奥巴马作为一名黑人当选了美国总统。我和格瑞丝对此非常骄傲,因为美国终于可以摆脱种族偏见,选出了属于自己的黑人总统。但是许多来自美国南方的人,仍然对此感到非常不满,而南方大部分地区都是共和党占优。所以很难说,这种不满是出于种族歧视还是政党的偏见。我个人认为,种族偏见仍然在这种不满中占了一定的比例。针对奥巴马总统的反对声非常强烈,尤其是在南方。在华盛顿可不是这样,华盛顿是民主党占优的地区。
美国在政治上分化很严重,我们有东西海岸,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州和东海岸的那些地区基本上是属于民主党的。而广大的中部和南部地区,是属于共和党的。现在我们选出了一名来自南方州——伊利诺伊州的黑人总统,这就使事态更为复杂了。这并非奥巴马本人的过错,而是因为他是一名黑人。
阿兰:我认为这只是部分的原因。当然,我同意皮特说的,当你看到美国政治处于如此不作为的状态时,难免会想到,至少一党制可以做出决策。而做决策是很重要的。这种不作为会让你怀疑,在我们这种两党制的体制下,国会无法做出任何决策的国家,民主是否真的能够运作?在决定各项事务的优先次序以及做出决策等方面,近年来中国显示了自己强大的实力。
鲍泰利:中国至少有长远的目光,真正地在实施自己的规划,这是只属于中国的特点,世界上很少有国家能真正做到。这要部分归功于中国的传统文化,部分则归功于中国的政治体系。
阿兰:印度算是民主国家,但它的政治体系也没法正常工作。我一直觉得这些大型的民主国家都存在问题。
一党制可以实现民主政治
鲍泰利:几个月前,我曾经受邀就中国政治改革在世界银行发表演讲。在演讲中,我提到了几点:首先,多党制并非民主的精髓,民主的要义是能够对人民负责。我是从弗朗西斯?福山那里学到这一点的,他是美国著名的政治学家。几个月前,我和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对话,讨论中国问题。
赵忆宁:福山最可敬的地方是他总是能不断修正自己以往的观点,这需要勇气。
鲍泰利:他思路清晰,非常的棒。在世界银行关于中国政治改革的讲演中我提到,或许中国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通过一党制来实现民主的国家。尽管之前没人做到过,但是或许中国能做到。如果你希望保留一党制,同时提高国家的民主程度,那么就需要做到创建真正的法制体系,将党的权力和法律的权力分开来。我知道这很难。其次,在党内必须要有激励性的机制,人们不仅需要领导的喜欢,还需要下属和民众的支持,才能获得提拔。当然,还需要给新闻言论足够的空间。如果能够做到这三点,那么就可以在保留一党制、国有企业的同时,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民主政治体系。
赵忆宁:无论是一党制还是两党制或者多党制,政党核心的要义是能够反映民意、代表民意,其实这也是民主的要义。
鲍泰利:根据普遍的逻辑,的确是必须有多党制才能实现真正的民主。但是一党制的运转,其优点在于能够利用过去的经验教训,政党有很强的决策能力,而这些恰恰是多党制的缺点。在多党制下,人们的视野局限于如何赢得下一届选举的胜利,但是一党制没有这种顾虑。我觉得中国或许能够开创历史先河,但这没有历史经验可循。而且,美国的民主就能正常运转吗?没有几个国家的民主是在正常运转的。
阿兰:是的。美国的民主几近瘫痪。
是共和党出了大问题
赵忆宁:评价任何一个制度是否成熟与稳定,或许看看一国政体的健康程度与自我维持和更新就可以了。从当下美国的政体运转看,很难证明民主政体比其他政体更为健康与稳定。在美国调研的这个月,我一直在求解一个问题。美国两党在互相争斗,而不是在解决问题。但是据我所知,之前两党的关系并非如此。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这种变化的外因是什么?为什么在国会连续多年不能通过财政预算,包括不久前无法通过农民预算?
鲍泰利:是的,农民预算前两天被否决了。那么你发现了什么原因吗?
赵忆宁:我发现的是两党现在你死我活争斗的表象。但我们是局外人,看不清楚,也不知道为什么。
鲍泰利:我们都想知道其中的原因。我们认为原因之一就是奥巴马成为了第一名黑人总统。这是一种感觉,它很难通过具体的数据说明。其实,在美国还是有很深的种族偏见。
詹尼丝:你认为“黑人总统”这个原因影响了国会的决策能力吗?
鲍泰利:不是吗?如果你仔细观察过去5年共和党的举动,他们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奥巴马的日子不好过,让他什么也做不了。还有茶党,他们是反奥巴马阵营的一部分。
阿兰:我认为除了种族偏见,茶党的出现也拉大了两党的距离,共和党变得越来越趋向保守,这是个很大的变化。
詹尼丝:即便是温和的共和党人也这么说,有人甚至表示自己不再认同共和党了。
鲍泰利:今天的美国和我在1962年刚来时的美国已经完全不同了。我不知道是意识形态、种族歧视还是其他原因导致了这个变化,我对此也感到非常困惑。但我认为是共和党出了大问题。
美国尚未适应国际地位的转变
赵忆宁:目前在全球范围内,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中国目前的经济总量已经是全球第二。而且未来中国将超过美国,成为经济总量世界第一。美国精英们是非常聪明的,但我不知道,在国家竞争非常激烈的背景下,美国两党的精英们考虑更多的是国家利益,还是政党利益?没有人给我答案。我想知道,美国精英有没有全球化的视野,是否了解国家间竞争的激烈态势?美国是不是还要继续保持自己作为世界强国的地位,保持其强大的软实力?如果内耗如此严重的话,对美国的未来是不是会产生不利的影响?
鲍泰利:这个问题非常好,我得先喝一杯双份的威士忌酒才能回答。首先,我同意你的观点。许多高层精英并没有意识到国际上发生的变化,他们还沉浸在美国是超级霸主的想法中。但是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美国的重要性可能会有所降低,我想这不仅是美国的问题,所有发达强国都有这个问题,不愿意让位给新兴强国。在美国,现在没有人愿意正视这个问题。在19世纪末,英国和法国也不愿意给日益强盛的德国让出位置。这次我们将面临与上一次类似的情况,但是也有所不同。因为当美国在二战之后取代英国成为全球超级大国的时候,英美两国人口种族相同,语言相同,信仰体系相同。但是未来,或许在5年、10年内,一个将在经济、金融、政治等方面取代美国的国家,是和美国在本质上不同的国家。而允许新兴大国来到国际谈判桌上,成为与现有力量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一支力量,对双方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战争,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因此中美双方都面临许多挑战。我想,或许中国的困难更大,因为中国是崛起的一方,可能在经济、金融等等方面取代美国。如果中国也认同战争无法解决任何问题,那么中国领导人面临的任务就更为艰巨了。目前,中国在国际上还没有获得足够的信任,中国在国际上的盟友不多。
而对美国来讲,不能适应国际地位的转变,是目前面临的问题所在。因为美国在过去将近100年里一直独领全球,美国的对手——那些曾经引领世界500年之久的国家也甘拜下风。而现在,唯一有可能在军事、经济等各个方面超越美国的,就只有中国了。印度不可能,日本也没戏。世界只有两个超级大国,那就是中国和美国。我看到,在华盛顿,许多身居高位的人很难接受另一个超级大国的出现。他们认为美国是全球唯一的超级大国,而且理所应当。如果他们无法承认这个事实的话,那么就会面临历史性的问题。
美国现在处在分裂的状态
赵忆宁:我有个问题问格瑞丝。您在客厅里讲到“美国政治系统出了问题”,能不能更详细地阐述一下这个系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需要怎样的修复呢?
格瑞丝:我认为现在两党之间的争斗太频繁、太过分了,这种争斗已经导致政党无法为整个国家的利益服务。美国现在处在分裂的状态。但是美国是一个面积很大、非常多元化的国家。美国有50个州,每个州在政治上有很强的独立性,尽管我们在华盛顿也有联邦政府。但同时,美国的联邦和州之间有一定的隔阂,联邦层面的想法未必能够在州一级得到完全的推行,因为州拥有很大的自主权。在许多地区,关于医疗保健、教育等问题,意见并不一致。我想,除非我们能够处理好两党之间的对立和美国内部的分裂,否则无法从根本上建立一个更为强大的美国。
在美国,有大量人口没有接受教育,他们本应该接受教育。还有许多人没有医疗保险,因为他们无力承担。还有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在美国这个全世界经济最发达的国家,不应该出现上述情况。现在这些社会问题很严重,政府需要加以解决。而且社会保障网也有许多漏洞。
很多问题是法律体系造成的。例如在医疗保健问题上,医生都在拼命买医疗事故保险,因为他们害怕被患者起诉。我和同事最近也在讨论这个问题,如果你想在家里教别人弹钢琴,就得首先购买保险,以免学生在上课时不慎摔倒起诉你。目前,在私立学校或者社区学校,管理者不允许教师在家教学,因为他们担心,如果在这过程中发生意外也得担责任。这些都是法律问题。你不免会问,这种无边无际的诉讼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消失?我们今天讨论到了医疗保健问题,医疗账单可以漫天要价,我们并不知道医生开的药方或者他们要求做的检查是不是必需的。现在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或许下一代人能够解决。谁知道呢?
鲍泰利:格瑞丝刚才讲的医疗问题,可能是美国目前面临的最大的经济、政治问题。医疗费用不断上涨,完全失去了控制。
格瑞丝:我有一次去朋友家做客,重重地从台阶上摔下来,身上有许多擦伤,不过没摔断骨头,主人吓坏了。我到医院就医,检查、治疗了我的手腕、膝盖、背等部位。之后保险公司让我填许多表格,解释事情发生的缘由。他们希望我把医疗费用转嫁给其他人,让别人负责。当然,我的朋友也表示要承担一部分医疗费用。
选举民主与经济发展无直接关联
赵忆宁:在明尼苏达州采访的时候,我了解到,由于两党的交替,前一届政府(共和党人)免除了富人的所得税,而这一届政府(民主党人)又开始向富人征收所得税。我们面前呈现出一个拉锯的循环。这种政策的颠覆性变化,似乎加剧了美国政党与社会的分裂。
阿兰:明尼苏达州的情况说明,由于两党交替导致政策不断地循环往复,缺乏切实的方向。但是我认为,如果你仔细观察美国过去200年的历史,就会发现许多巨大的变化。公共电视台曾经播放过美国女权运动历史的节目。女权运动兴起的时候,美国妇女甚至还没有投票权。我当然知道这段历史,但是当我回顾的时候,就会非常震惊于当时人们的想法。他们怎么会这么想呢?
格瑞丝:奴隶制也是如此。
阿兰:对。在未来10年或者20年的时间里,或许形势的走向都很不明朗。但是如果你把目光放长远,看看100年的历史,就会发现其实变化还是很大的。在华盛顿,过去在公共洗手间门口还会挂上“仅供黑人”或者“仅供白人”的牌子。但是现在我们甚至有了一位黑人总统。所以尽管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但是美国终究还是发生了许多变化。我们相信,缓慢的变化其实是最好的方法。一步步来,让人们有适应的过程。美国政府现在看上去似乎运转不良。而中国政府似乎效率很高,在决策方面可以说是所有政府中效率最高的。如果共产党决定要做什么事情,就能够做成。但是如果共产党的决策出现了什么错误——这在历史上也发生过——那么也可能会很快出现错误,甚至犯大错。即便现在,这种高效的决策体制还是有一定风险的。
鲍泰利:人们总是为自己的国家和制度说话。但是,众所周知,当前美国的政治体系确实正存在着一些相当严重的问题。但即便这一系统运行良好,我也还是要强调一点,那就是选举民主并不能保证政府制定的政策会有助于维护大多数选民的长远利益。实际上在我看来,选举民主与经济发展之间并无直接的关联。
选举民主最大的问题在于,投票的选民和当选的政客在所决定的问题上都表现出短视的缺陷。大多数政客为了实现连任,因此倾向于短视;相似地,大多数选民希望政客们更关心与自己密切相关而不是看似遥远的问题。大多数选举民主由此而产生的短视性,可能对一个国家或一个经济体的长期发展构成障碍。这种弊病的一个典型例子,就是近期出于平衡财政收支、提高能源效率、促进气候变化控制和节能等考虑而大幅增加能源税一事,美国政治体系表现得力不从心。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中国的一党制政治体系有一个重要的优势,那就是执政者有条件在一些重要问题上着眼长远、从长计议,并且政府能够以坚决的行动积极跟进,哪怕这些行动非常艰难,或者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受到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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