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未来的立场上》收录了作者最新的32篇学术随笔。其中既有“站在未来的立场上”、“ 一种飘浮的存在论:关系实在论的困境”和“这是道路,而不是作品”等纯粹的西方哲学随笔;并用更大的篇幅——“我们是否需要一种权利形而上学?”、“何谓真正的精英?”——研究了西方政治哲学和政治思想史,以及中国现阶段如何借鉴这种跨文化的思想遗产。
此外,“康德为什么‘不喜欢’中国?”以及“我们离近代有多远?”等文章,能够帮助读者了解西方哲人眼中的中国;文集还包括“中国是一个思想性的本原民族”、 “曲阜或耶路撒冷在何处?”等中西思想史研究及其比较研究的文章。
要言之,作者从思想史出发对当下中国的思想处境和一些社会问题,作了有益、有用的研究和反观。作者以流畅易懂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说明了一些哲学史上的大问题、核心问题。
爱到深处独见“你”*
——亲吻与神学
不管是什么年代,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世间总有三种情爱, 也是靠这三种情爱来维系紧密的关系。这就是亲情之爱、恋情之爱与友情之爱。在这三种情爱里,两性之间的爱情无疑是最强烈、最激动人心的,虽然并不一定是最持久的。即使是在欧洲古老的修道院里,除了亲情和友情之外,那高耸而隐秘的院墙也未能挡住异性间燃烧的爱情。常年掩映在树叶与云雾之中的修院,虽然隔绝了种种尘世诱惑,却也不时演绎着修女与修士之间的鸿雁传情。《亲吻神学》收录的“情书”,就是发生在修院里的爱情的忠实记录。
不过,请不要以为这是修院的污点,相反,那些爱情是修院高墙上绽放的一朵神性与人性交辉的云彩;从修院发出的一封封情书,写满的不只是相会的欢喜与陶醉,也不只是分离的思念与忧伤,更有两性真爱的密码与人—神关系的奥妙。为什么这么说呢?
且看其中的一封情书:
最亲爱的!……你是我的见证。满足我的欢乐、实现我的愿望并非我的目标,绝对不是。我的目标是使你完全得到满足。……如果我的自我不在你那里,那么它就哪里都不存在,因为没有你便没有它的存在,没有它的本质。让我的心与你同在,求求你,求求你了!让它在你那里得到保护!
海萝丽丝(Heloise)与阿贝拉尔(Abaelard)大概是最早的一对师生恋。利用海萝丽丝舅父的信任,阿贝拉尔以家庭教师身份与海萝丽丝相遇,并开始了一生的恋情。在这之前,阿贝拉尔已是颇有名望的哲学家与神学家,而海萝丽丝则是一个颇受称道的美貌才女。在海萝丽丝怀孕导致隐情泄露之后,阿贝拉尔惨遭海萝丽丝家族的阉割。虽然缔结了婚约,但两人先后都进入修道院。上面援引的信,就是海萝丽丝在修院里写给阿贝拉尔的第一封信。这封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它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是一封“普通的”情书,是热恋中人的一次衷肠倾诉,它所呈现的是进入爱情的人都会身陷其中的一种状态:一种特殊却又是每个人本己的存在。
什么叫本己的存在?本己的存在也就是本于自己、出于自身的存在。因此,本己的存在就是真正自己的存在。
但是,当海萝丽丝说“我的自我不在你那里,那么它就哪里都不存在”时,这不正表明在恋爱中的人们恰恰是失去了“自己”吗?的确如此,不过,恋人们失去的自己,是残缺不全的自己,实乃某种日常角色。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充当着各种角色,担当着各种角色的功能与职责。角色生活看起来就是一个人的生活的全部,以致有名伶说:“人生即是演戏,社会即是舞台,人人都是演员。”的确,人人一生不仅扮演着众多角色,即便是同一时间也充当着不同角色,演绎着不一样的剧目。一个人的生活表面上看就是由各种角色组成的。
然而,我们却不能由此说,人的存在可以归结为他的角色生活,他的角色生活就是他的存在的全部。因为角色只是一个人的临时身份,而不是他真正的自身;角色生活只是一个人的存在的片断,而不是他的完整的存在。虽然人的存在要通过角色生活来展开其各种可能性,但是,再多可能的角色生活都不可能穷尽人的存在本身。一个人不管演绎着多少角色,也不管所充当的角色有多重要,他都不只是这些角色,因为他始终还保持为他自身。只不过智者以自觉的方式,而“常人”以不自觉的方式。
所谓自觉的方式,也就是对角色之临时性、无常性保持一种了悟而能够退出角色,守住自身;而常人之为常人,就在于他沉迷于角色而忘却了自身,所谓“入戏而不出戏”是也。这种常人实际上就是假戏真做的人,我们可以称之为“角色化的人”,相反,守住自身者则是所谓“性情中人”。何谓性情中人?有真性情者之谓也。性情中人即自性之人。因此,恋爱中失去的自己是角色化的自己,却回到真正的自己,有真性情的自己。
就人的自己是非角色性的存在而言,回到自己就是回到自在—自由。自由—自在是每个人自己的位置——每个人被抛入的天位。因此,在自由—自在中的人才是自性之人,才是有真性情之人。如果说角色化是一个失自性的过程,那么爱情则是一种复自性的方式。
如果说艺术、哲学、宗教是人类个体“摆脱”舞台生活而返回自身、恢复自性的基本方式,那么,爱情则纯属个体在特殊机缘下自我返回、自我复性的事件。其中,艺术与爱情最为接近。艺术最能拨动爱情的琴弦,而爱情则常常最能帮助艺术家摆脱世俗而获得自由的眼光。
当一个人进入爱情状态,不管所爱的人是因为什么而引起他(她)的爱,在他眼里,她都是完美的,甚至是唯一的。
我的心上人啊,
你全然美丽,
毫无瑕疵。
(《圣经·雅歌》4:7)
而实际上,在外人看来,这个被爱的人不管多么出色,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瑕的。首先,总有人在某些方面比她(他)更卓越。西施虽有蹙眉之美,但在健美方面定然逊于昭君,杨玉环的丰腴之美冠天下,而在曲线、气质之美上则难比貂蝉之婀娜娇羞。其次,就其角色功用言,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是全才:力拔千斤者,可能疏于谋略;文采飞扬者,可能拙于外交;善于商贾者,难与言稼穑。那么,为什么在恋人眼里这个人竟是完美无瑕的呢?
显然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恋人不再从功能角色的眼光去看待所爱的人。虽然唤起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常常是被爱的人在某些方面的优越,如温柔秀美、窈窕娇艳,或者帅气阳光、才华横溢乃至拥有财富与权势等等,但是,与其说这些卓越方面是爱的对象,不如说它们只不过是在某种情境下对某些人起作用的“催情剂”。它们一旦完成了催情作用,也即一旦激发一个人的爱情,它们在爱情中也就不再重要,不再被看重,否则,“我的心上人”就不可能是“完美无瑕的”。这意味着,一方面,人们是借助角色比较中的优越因素进入爱情,另一方面,一旦进入爱情,一切角色身份与比较关系都将隐去。也就是说,对于施爱者来说,所爱的人不再是任何角色,因此,也就不在任何比较关联中。对这种无角色性的爱,在许多情书里都可以找到这样的经典表达:“不管你到哪里,也不管你处境如何,我都爱你依旧,直到永远……”
爱,不仅打破了时空,而且打破了一切“阶层”,突破了一切比较。对于爱者来说,所爱者之所以“全然美丽而完美无瑕”,就在于,在爱者的世界里,所爱者不再是任何比较级里的角色。换言之,所爱者在原级里,即在自己的位置上,这就是上面所说的天位——自由。这也就是说,对于爱者而言,所爱者是一个完整的自由存在者,一个全位格。当你真爱一个人时,让你爱上此人的,可能是此人身上某些优越要素,但是,你以全身心接纳、拥抱的,却绝不是由这些优越要素标示的一个功能角色,而是一个被隐去所有功能角色的全位格。但是,你之所以能够把所爱的人从角色关系中“解放”而让其回到自身,首先是因为你自己退出了角色关系而回到自身。而在这里,你之所以能退出角色关系而回到自身,不是靠宗教、哲学或艺术,而是因为你爱上了心上人。你对心上人的爱首先让你自己从角色关系中解放,从日常生活世界里超越,从而获得一种自由、完整的眼光。在这种眼光里,心上人的角色身份才被隐去而作为完整的位格存在。
不过,两性之爱多于普遍之爱就在于,它并不只是隐去对方的角色而让其作为全位格存在,而且向对方投入、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实现与对方的全位格的合一。恋爱的过程,一方面是一个解放的过程——从功用世界、角色身份、世俗眼光中摆脱;另一方面又是一个投入的过程——向另一个被视作全位格的他者投入自己的全部身心。对另一全位格的全身心投入,实际上,同时也就是向另一全位格敞开自己的一切,以自己的全部接纳对方的全部。这种完全的投入、敞开、接纳既是一个全位格的自我实现、自我完成,同时也是与另一全位格的合一。
不过,这种位格的合一,并不是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渴望两个人合一也并不是要成为对方。这种合一并不是我变成你,或你变成我,更不是以你或我之是非为是非,或者一方代替另一方。合一的实质在于共同进入第三种状态,即因双方全身心地相互投入、相互承担而得到充实的全位格。如果说原先各自的位格是两个不可替代的位格,那么,我们可以把这第三种状态称为双方共在的第三位格。换言之,第三位格是一种共在中的位格:既是我全身心向你投入而进入的位格状态,也是你全身心向我奉献而进入的位格状态。它既离不开我的投入,也离不开你的奉献。因此,这种第三位格一方面当然是“一个人”的位格,但是另一方面又是这个人与另一个人相互全身心地投入而共同进入的一种共在位格。也就是说,这个第三位格既是“我”进入的位格状态,也是“你”进入的位格状态,其前提是:你我彼此倾心相爱,彼此奉献着全部。
……
自序
第一编 哲学的返乡之旅
站在未来的立场上 ——评叶秀山先生的《哲学要义》
“这是道路,而不是作品” ——评《叶秀山文集》
哲学的返乡之旅 ——评王树人先生的《回归原创之思》
一种飘浮的存在论:关系实在论的困境——与罗嘉昌教授的对话
关于Sein问题的一个梦——与王路教授的对话
中华民族是一个思想性的本原民族 ——从什么是哲学谈起
纯粹哲学就是自由哲学——就“纯粹哲学丛书”与张红安博士的对话
第二编 自由与秩序
谬传,还是正传? ——评赵敦华教授报告“基督教哲学何以可能?”
维护传统的出路:普遍主义还是特殊主义?──评傅有德教授《现代犹太哲学》
自由与秩序——评周伟驰教授报告“基督教神哲学中的秩序观念”
基督教给哲学带来了什么?——《宗教与哲学的相遇》引论
爱到深处独见“你”——亲吻与神学
曲阜或耶路撒冷在何处?
复兴国学与会通天下之学
第三编 多元的前提
康德为什么“不喜欢”中国?
我们离近代有多远?
历史与多元的前提
考古学:一种实证方式的追忆
何处是我邦? ——从京剧《文姬归汉》说起
拒绝耶稣再临的理由——解读《卡拉玛佐夫兄弟》并论自由与幸福的虚假对立
我们在生—死轮回之中——对列·托尔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的一个存在论分析
人要不死,又将如何?——纪念波伏娃
反对散文,但要普世价值——关于唐逸先生作品集《幽谷的风》
学者,请告别文人角色
欧洲给人类带来了什么?——评《民主与乌托邦》
第四编 权利的根据
人权的普遍性根据与实现人权的文化前提
何谓“真正的精英”?——与质疑者的对话
我们是否需要一种权利形而上学?——关于权利是否需要的对话
谁的成本?何人之优势? ——关于发展与人权的对话
自由是现代性社会的最高原则 ——关于普世原则的对话
人类此世的一个绝对希望——论康德有关共和政体与永久和平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