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麦克阿瑟的“六年训政”
1945年8月15日,日本政府宣布投降,对于这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日本人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呢?日本著名知识分子高见顺在8月18日的日记里这样记录了自己的心情:“之前可怕的军部的力量是左右一切的,一个真正健康的民主社会会出现在日本吗?会成为现实吗?这恐怕还只是一种幻想吧,我们毕竟是在这样专制的社会中生活过来的。[日]高见顺.败战日记[M].岩波书店,2001.”在战败的那一刻,普通日本人的内心对未来充满了惶恐、怀疑,也充满了期待,他们对自己和国家的前途茫然无知,在这种迷茫和无助中,美国占领军已飘然而至……
一、美军的占领与“皇军”的解体
旧貌换新颜
在裕仁天皇以“御音放送”(天皇的声音称为“御音”)的方式在广播里向民众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的那一刻,“大日本帝国”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以美军为主导的联合国占领军。美国陆军五星上将麦克阿瑟被杜鲁门总统任命为“联合国占领军最高司令、远东盟军总司令、美国远东陆军总司令”,被赋予主宰日本的生杀大权。1945年8月30日下午2点,麦克阿瑟的“巴丹”号专机在神奈川县首府横滨的厚木机场降落,在此后的六年间,他成为7500万日本人的绝对统治者。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是美国陆军第8集团军,这支部队于1944年6月在美国田纳西州孟菲斯组建,自组建之日起就一直在麦克阿瑟指挥下承担对日作战行动,首任司令为R?L?艾克尔伯格中将。日本投降后直到朝鲜战争爆发,驻扎在日本的占领军正是这支部队。
正准备登上日本本土的占领军内心其实也是忐忑不安的,他们不知道军部上层有没有能力镇得住下面的部队,区区三四十万人要去解除700万日军的武装会不会出乱子,即使只有1%的日军拒绝投降,占领军就将处于水深火热中。毕竟,就在十几天前“帝国陆军”还在南洋诸岛实施自杀式冲锋,而“帝国海军”也在用飞机进行绝望的“樱花特攻”日军自杀式攻击方式的一种,驾机撞向敌舰或敌机与之同归于尽,日军认为飞机碎片散落的情景犹如樱花凋零。,或用人工操控鱼雷对军舰进行“回天攻击”日军自杀式攻击方式的一种,以人工操纵鱼雷撞向敌舰的方式和敌人同归于尽,实际上是“无力回天”。。
麦克阿瑟也有这种忧虑,他在到达横滨临时司令部的第一晚甚至怀疑牛排里下了毒,他对身边的军官说:“弟兄们,这是军事史上最大一次冒险,我们现在坐在敌人的国土上,我们只有这么一点军队,要看管住几百万全副武装的日军,还有七千万疯子。只要走错一步,我们所有人都会死于非命。”
事实证明占领军的担心是多余的,无论是日本政府还是普通老百姓都非常配合占领军的各项指令。日本称得上是战败国家中最俯首帖耳的,从联合国占领军占领日本到1952年4月正式恢复独立近七年时间里,日本没有发生过一起暴力反抗外国占领事件,也没有出现过游击队。美国大兵去日本乡下,完全不必担心人身安全问题。当美国吉普车开过村口,看到和听到的是妇女和孩子脸上的微笑和友好的欢呼。日本文化是强势文化,这种文化的特征是崇拜更强势的文化。日本完全被美国打服了,对于美军,日本人内心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期待和羡慕。为早日摆脱占领,日本政府不惜“量东瀛之物力,结美国之欢心”,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房子、物资提供给美军使用,天皇的弟弟甚至主动提出要把自己在皇宫的住所让给麦克阿瑟住。
作为基督教徒,麦克阿瑟是理想主义者,他发誓要把军国日本改造成“东方的瑞士”。他的底气和强势不是凭空而来的,其父阿瑟?麦克阿瑟官至陆军中将,母亲来自美国南方豪门家庭。他本人也拥有辉煌的履历,参加过一战,任“彩虹师”在美国参加一战的多支部队中,有一支部队——新编第42师的兵员来自全国各个州,就像是一条横跨长空的彩虹,于是取名为“彩虹师”。首任师长为威廉准将,参谋长为麦克阿瑟上校,一战结束时,麦克阿瑟准将任“彩虹师”师长。师长。作为西点军校毕业生中的佼佼者,麦克阿瑟在1919年成为母校的校长。他于1930年出任陆军参谋长的高位,享用美国陆军唯一一辆高级卧车。1935年卸任后,受命赴菲律宾帮助该国组建军队,出任菲律宾共和国政府军事顾问,次年被菲律宾总统奎松授予元帅军衔,并于1937年从美军退役后出任菲律宾陆军总司令。由于紧迫的国际形势,他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被召回现役,在日军攻陷菲律宾时他几乎是只身一人乘着鱼雷艇逃亡澳大利亚的。短短两年后,他率领美澳联军重夺菲律宾洗刷了之前的屈辱,并在密苏里号战列舰上主持日本投降签字仪式,成为太平洋战争的英雄。他数次拒绝让其回国的要求,不断制造出“麦克阿瑟神话”,他也善于演讲和作秀,甚至差点成为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
为改造日本,麦克阿瑟夜以继日地工作,很少过节假日,甚至连圣诞节也不例外。下飞机伊始,麦克阿瑟就宣布给日本妇女选举权,理由是“女人不要战争,——她
日落东京湾——日本投降仪式(1945年9月2日)们爱好和平”,结果在战后日本第一次大选中就有39名女性当选议员。麦克阿瑟初期执行的是相当严厉的政策。他的统治机构称为“联合国军司令部”,英文缩写为“GHQ”(以下简称“GHQ”),在他的控制下,开始对日本进行全面改造和清算,不过清算的角度和德国不同。与德国法西斯拥有一整套完整的理论体系不同,日本明显缺乏将发动侵略战争上升到“思想”与“学说”的水平,所以,对日本实施制裁主要是把发动战争的机器捣毁、将战争罪犯绳之以法。所以当700万军队瞬间被解散、20万人被剥夺公职(其中16万人是前陆海军军官)、各类法西斯团体被取缔,特别是东条英机、武藤章、松井石根等28名甲级战犯被送上绞刑架之后,军国主义的基础随着肉体与组织的消亡荡然无存。
在战后社会与政治体制改造方面,GHQ开放了党禁报禁,允许言论和集会自由,并对日本的议会制度、行政机构、国家公务员制度、劳资关系进行了全方位深层次的重构。这其中,占领军对日本传统教育的成功改造十分关键,是奠定和巩固战后民主体制的决定性因素。日本战败后,以美国为首的盟军进驻日本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着手制定日本宪法的同时,比宪法更早一步地对日本的教育制度进行彻底改造。1946年3月,美国政府向日本派遣了由27名教育学家和心理学家组成的“美国教育使节团”,该使节团的任务是考察日本教育现状,指导日本政府确立新的教育理念与制度。同年5月,日本文部省根据使节团发表的相关报告,制定并颁布了《新教育指针》(以下简称“指针”)。“指针”着重强调了两点,一是取缔军国主义以及极端国家主义,二是尊重人性、人格和个性。其中特别指出,“不可凡事不明缘由地服从上级命令,而应该基于理性进行自我判断,生成自主性态度,展现各人优势和潜能,成为一名出色的人。换言之,必须认真理解到:自我个性的完善不仅是为了个人,也同时是为了国家和为了人类。只有如此地改变我国国民的态度和心境,才能将军国主义以及极端国家主义从根本上且永久性地铲除。”1947年3月,以“指针”的核心思想为基本原则,日本颁布实施战后第一部《教育基本法》,强调今后的教育必须以个性的完成为第一目标。直到2006年日本政府出台《教育基本法修正案》为止,在近60年的时间内,这部教育法都一直左右着日本教育界的言行、影响着战后出生成长的日本人的思维模式,也对日后自卫队教育训练的理念、内容和方式产生了深刻影响。
基于上述法律和纲领性文件,战前日本皇民教育思想从根本上被摒弃了,GHQ命令文部省不准在学校上课时宣扬战争及尽忠国家的思想,取而代之的是有关和平及民主的主张。1947年,义务教育延伸至初中三年级,大学教育也急速发展,战前“帝国大学”的招牌被摘除,新的大学如雨后春笋般建立。1947年,女性被准许进入公立和私立大学就读。学校管理方式也采用美国制度,各地成立学校教育委员会,教育的控制权转移到地方手中。
GHQ组织图(1951年)引自[日]竹前荣治《GHQ》,1983年。
对于美军的占领,普通国民的心情颇为矛盾,屈辱感和解放感交织在一起。有一点可以肯定,美军对日本的占领并不是按照“胜王败寇”的理念和方式展开的,作为战败者一方的日本反而因外国占领结束了军部独裁,从而使日本社会重新焕发了生机。知识分子的心态也许可以代表大多数国民的想法,当时的著名知识分子高见顺在1945年9月10日的日记中写道:“蔬菜鱼类可以自由销售了,可以自由收听国外的广播了,这都是令人开心的好消息。”“昨天报纸的发行遭到了禁止,麦克阿瑟司令部今天取消了这一禁令,并且发布了新闻言论自由的新措施。这样一来什么都可以自由写了!什么都可以自由出版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自由!应该由本国的政府给予人民的自由,却由占领自己国家的外国军队第一次给予了,想起来真令人羞愧难当。战争打输了,因占领军的进入而失去自由,这是容易理解的,但我们却是相反,占领军保障了我们的自由。这是多么令人羞愧的事!(9月30日,366—367页)”美国占领军的到来,把日本政府的权力关进了笼子,同时也把民众的权利放出了笼子。
历史学家家永三郎曾指出美国占领军的“训政”对于日本人的意义:“长年在精神的牢狱中失去了思考力的人们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忍耐了许久之后终于可以一吐胸中郁闷的时机到来了。即使这种自由是占领军绝对统治之下的有限的自由,但对治安法的彻底废除,将大日本帝国统治者作为战犯关入监狱,实施允许妇女参政的大选,承认工会组织和罢工的合法,废除国定教科书,解放农地,解散财阀等等,这些不断推出的一系列改革,使人们认识到一个划时期的新时代来到了。”[日]家永三郎著,石晓军等译.家永三郎自传——日本历史学者的思想轨迹[M].新星出版社,2005.
部分美军将领对军国主义恨之入骨,主张一把火烧毁靖国神社,从精神上彻底瓦解日本,但麦克阿瑟征询了罗马天主教教廷驻日代表比特神父的意见后,没有同意烧毁靖国神社的计划。然而比特神父仅靠一人之力就能保住靖国神社吗?曾在GHQ主管宗教的巴斯将军后来在接受日本NHK电视台采访时回忆说,“继续制裁日本,不是我们的愿望,那时的日本,正按照我们的期望在行动。”随着之后冷战的激化,美国大幅度改变了占领政策,将日本纳入西方对抗社会主义阵营的坚强“堡垒”,打算将日本建造成美国“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火烧计划”自然没有付诸行动。
有人指出靖国神社本质上是一座反美神社,此话不无道理。虽然每次日本首相参拜的举动必然遭到中、韩及东南亚国家的强烈抗议,而美国的反应并不那么激烈,但是实际上,战后甲级战犯的名单是由美国一手确定的,当时判定甲级战犯有个标准——是否曾在对美宣战诏书上签字,是否参与策划太平洋战争,至于侵华战争的发动者和决策者则不在甲级战犯之列。所以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一定程度上是对美国主导的远东军事法庭审判战犯的合法性的质疑甚至否定,是对美国国家利益的伤害。
GHQ参谋二部部长威洛比(CharlesWilloughby)少将和民政局(GS)局长惠特尼准将(CourtneyWhitney)是麦克阿瑟在东京时的主要助手,不过这两个人的政见完全不同,威洛比和极右翼走得很近,而惠特尼则和左翼联系密切。威洛比是20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活跃于情报界的美国远东情报负责人,他组建的AIB情报组织,为他的情报生涯贡献过一颗将星。威洛比和麦克阿瑟有着同样的好战性格,但在上司面前永远表现得忠心耿耿。威洛比多次若明若暗地指责惠特尼是“亲共分子”。当时日本共产党总书记野坂参三主张走议会斗争的和平路线,惠特尼认为应当允许共产党合法存在,这是反共的威洛比所不能容忍的。他们两人在平时钩心斗角,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们同时成为麦克阿瑟的左膀右臂。
在1948年之前,GHQ民政局局长惠特尼主导着日本的政治和社会改革,他依靠战前和战时饱受摧残的左翼势力推动非军事化和民主改革,他开放党禁,将坐了18年大牢、“把牢底坐穿”的共产党骨干德田球一等人释放并允许日共合法活动,同时还支持社会党等左翼政党对抗政府。借助于“改革的春风”,日共的实力不断增强,当时整个教育系统的话语权也为左翼的日本教师组合(“日教组”)所主导,所以那几年日本中小学的教科书实际上都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到1949年,日本共产党在国会众议院的议席居然一举增加到35个,甚至内阁总理大臣的职位一度由社会党党魁片山哲出任。
1948年,日本的改革达到高潮,与此同时,美国与苏联关系开始紧张,此时GHQ的权力中心从主张革新的民政局转移到支持保守势力的参谋二部,美国的占领政策从此发生了很大的转换——从铲除军国主义社会基础转变为扶植日本经济自立,进而帮助日本重建军备。当时控制工会组织的社会党在选举中正取得上风,街道上大规模的示威一浪高过一浪,麦克阿瑟及其幕僚本想利用左翼之手清除军国主义,没想到革新力量的发展势头超乎了GHQ的预料。这些趋势使得美国政府与GHQ不得不重新思考对日占领政策的布局架构。
当时有一批所谓的“日本通”,他们的代表是美国前驻日大使约瑟夫?格鲁和威洛比,他们不同意惠特尼的做法,主张进行较为温和的改革。按威洛比的看法,日本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国家,整个体制井井有条,战争只是一时失误,主要是受少数军人的胁持,因此瓦解军部、建立民主政治即可,如果进一步走向以社会为基础的大众民主,可能会产生危险。他们主张把政权交给战前精英中的“稳健分子”,包括商界领袖、外务省亲西方的官僚,如币原重喜郎和吉田茂等。“日本通”们也支持利用天皇作为稳定力量,让日本社会倾向保守并团结一致。
在美国的一手主导下,日本的改造逐渐走上了西方式的民主道路。1948年10月,吉田茂内阁根据西方惯例修改了国家公务员法,禁止公务员参加罢工和加入任何党派;随着日后日本武装力量的组建和《对日媾和条约》的缔结,从1950年10月开始,吉田内阁陆续解除了对各色人等剥夺公职的处分,因为他们是“建设新日本不可多得的人才”。其中包括岸信介、重光葵两名甲级战犯嫌疑人,这两个人后来一个做了首相,一个做了仅次于首相的外相。在1952年10月举行的众议院大选中,居然有139个曾受“公职追放”(即剥夺公职)处分的人当选为议员,占众议院全部议员的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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