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六月的某个下午,有这样一个短暂的时刻,当入侵伊拉克看上去毕竟还不算个坏主意的时候,杰夫瑞·阿特曼离开他的公寓,准备外出散步一会儿。他必须出门,因为现在,他对世界大事最初的宽慰已消散——他感到宽慰的是,萨达姆并没有把他不存在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砸在伦敦头上,而整个世界也没有陷入大火之中——然而此刻,那些日常生活中无数的小烦恼与小挫败复仇似地回来了。早上的工作令他厌倦极了。他本来要写一篇一千二百字所谓的“时事短评”(这样的文章不仅不需要读者思考,就连作者也不用费什么脑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写不出来)。工作到了如此乏味的程度,以至于半个小时下来,他两眼一直盯着一封写给派稿编辑的电子邮件,上面只有一句话:“我再也做不了这种烂事了。你的,J.A.”屏幕上提供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发送或删除。就是这样简单。点击发送,一切都结束了。点击删除,就又回到了起点。如果人的生活也这样简单,那么每天就会有成千上万人自杀。去卫生间的路上撞到脚趾,点击。吃烤面包的时候袖子上擦到了果酱,点击。你出门时正好开始下雨,而你的雨伞还在楼上。怎么办?上楼去取,不然就淋雨,或者……点击。即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封邮件,坐在那里,在点击发送之前的最后一刻,他都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发送邮件的念头本身已足够使他放弃了。所以,本来应该要么发送邮件,要么继续写这篇关于谢朋丁画廊里一个“有争议”的新艺术装置的文章的他,此刻像瘫痪了似的坐着,什么都没做。
为了破咒,他点了删除,出了门,好像要逃离沉闷然而尚未发生的犯罪现场。他希望新鲜空气(如果你还能这么说的话)和运动能让他苏醒过来,能让他在晚上完成这篇无聊的文章,让他第二天下午准备好飞去威尼斯。但到了威尼斯以后呢?更多的烂事正在那里等着他。他本来是要现场报道双年展开幕式的——这倒没什么,小事一桩——然而一个对朱丽娅·伯曼的专访(或者说一个可能会有的朱丽娅·伯曼专访)被加进了工作日程。现在,除了要写双年展,他还要设法劝服她——乞求,恳求,总之就是要放下他所有的自尊——接受这个专访,以确保给她女儿即将发行的新专辑带来更多宣传,以及进一步膨胀斯蒂芬·莫里森——那个爸爸,著名的被高估的艺术家——快要胀破的声名。除此之外,他还要确保——最少也要确保——她同意让《文华》杂志拥有独家重印一幅由莫里森绘制的她的肖像画的权利,一幅从未发表过的画,一幅即使是《文华》杂志社的人也没见过的画,却因为害怕可能被敌对杂志拿到,使得这幅画在杂志社内部达到了珍品稀物的地位。整个过程中,每个环节本身其实并没有多大价值。重要的是,用市场部和宣传部的话来说(或者,从编辑部的角度,发行与广告),所有的行星都在排列之中。他必须先采访她,必须拿到图片以及重印图片的权利。万能的神啊……一个推着四轮童车的女人快速朝他瞥了一眼,又更快地把目光移到别处。他肯定又做了那事,不是大声地自言自语,而是用嘴巴形成词语,无意识地与他脑子里翻滚着的怨气对嘴形。
他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他一定要戒掉这个坏毛病。在所有这些他一定要戒掉或者一定要开始做的事情里,这件事要排在最前面。但你怎能戒掉一件你在做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的事呢?夏洛特是最早向他指出这个问题的人,那还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然而在那之前,他养成这个习惯可能已经有很多年了。到最后,她是这样称呼“静音卡拉OK”这种习惯的。“那事,”她会说,“你又在做那事了。”最初这只是两人之间的笑话。然后,就像发生在婚姻里的其他事情,它不再是个笑话,变成了争吵中的一根骨头、一个问题、一种愤恨不满的缘由,渲染着杰夫星球上多种细节的一种——就像她形容他们的婚姻是让人无法栖身的垃圾场一样——让人无法忍受。他说,她一直没有理解的是,他自己同样也无法忍受杰夫星球上的生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说,那正好道出了她的心声。这些日子没人会提醒他,他又走在街上用嘴比画他的想法了。
这真是个很坏的习惯。他必须戒掉。但很有可能是,当他现在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做着这样的嘴形:“这真是个很坏的习惯,我必须戒掉,很可能当我现在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还在做着这样的嘴形……”他又一次把嘴巴紧紧抿上,以此关闭这整条思路。唯一能
戒掉这个用嘴巴做口形的坏习惯的办法,就是戒掉他脑子里形成的话语,戒掉那些形成话语的想法。这要怎么做到?这真是件很难的事。这种事,你只有在印度的灵修院里才能解决,而不是让美容师用化妆品去除。最终所有发生在内在的事都会展露在外在。内在的会被外在化……他试着笑了一下。如果他能经常笑一下,也许他的表情看上去就会快乐一点儿,而外在也可能会被内在化,他的内心也就有可能会发出微笑。当然,如果一直这样微笑,生活会很累。
一旦他不再专注于微笑,那张脸就又跌回到阴沉的常态。“常态”的确是个最合适的词。路上走着的大多数人像是犯了让人失望的罪,看上去都很凄凉。他们中的很多人,灵魂也皱着眉头。也许亚历克斯·弗格森是对的,也许猛嚼口香糖才是唯一的答案。如果真是这样,问题的解决方案就在路边的书报亭里了。
柜台后面是一个年轻的印度女孩。她多大?十七?十八?她确实很漂亮,有着明亮的笑容,在她这个行业里是极为少见的。也许她刚开始工作,在准备A级高中考试,或者是在其他的考试里忙里偷闲替她一本正经的老爸顶个班,她爸爸虽然只会说很简单的英文,却已经完全融入了英国生活,一脸不快的表情跟任何一个祖宗与诺曼人一起过来的人截然不同。阿特曼总是在与此人打交道的过程当中感到不快,他们的见面时间很短,但每次总能把他所有想做好人的希望打消了。说“请”和“谢谢”的习惯很难压制,于是作为一种报复,或是一种抗议,在那人拒绝遵守基本礼仪的情况下,如今杰夫总是会拿起随便什么他要买的东西——一张报纸、一条巧克力——然后一言不发地把钱递过去。但今天不同。杰夫给了她一磅硬币,她递给他找钱,微笑着注视他的双眼。如果让她再做几年,她就不会关心她是在为谁服务了。她只会抬头,抓钱,不会想把这微不足道的金钱交易变成任何一种其他的事情。然而此刻,一切都宛如魔术,让人们(比如杰夫)对生活感到美好一些是如此容易,让世界变得美好一些是如此容易。让人费解的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很多时候,他自己也可以被算在内——会选择让一切变得更糟糕。他走出报亭的时候比走进去时快乐了一些,他被她迷倒了,甚至激起了些情欲。也不是真正的情欲,更像是好奇心。好奇她今天穿的T恤和低腰牛仔裤底下穿的是什么样的内衣——正是这种思维让穆斯林社会中的很多人——所谓的穆斯林社会——让他们的女人戴上了黑面纱。他前几天读到,在欧洲,英国的穆斯林是最会嫉恨、牢骚最多、总体来说最会厌烦的一种人。所以为什么有那么多要让穆斯林人融入英国社会的议论?他们如此不快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同化象征。还需要什么更好的证据?
嚼着这个重要的《话题报》——最后一刻他选择了巧克力而不是口香糖——杰夫走进了摄政王公园。事实上,他应该回家继续工作,但这就意味着他必须继续往前走,在云朵舒展的天空下走过整个公园,接着再穿过玛丽勒邦路。
阿特曼是一个被习惯套牢的生物。他踏上玛丽勒邦商业大街的那一刻,像是设定好了似的,走进了瓦莱丽面包房,点了一杯黑咖啡、一小杯热牛奶、和一个杏仁羊角面包——尽管他什么也不想吃。通常他都是早上来到这里,但现在,在午餐过后的沉寂里,喝咖啡似乎太晚,喝茶又似乎太早(在一天当中的这个时间段,事实上,没有人想要什么),而看报则更晚了——几个小时前,为了拖延写那篇无聊的“时事短评”,他已经把报纸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庆幸的是,他身上还带着一本书,玛丽·麦卡锡的《被凝视的威尼斯》。四年前,从一九九九年双年展回来后,他第一次读这本书,而现在他开始重读——与其他标准的威尼斯读本一起——为这次重游做好准备。他的杏仁羊角面包的大小和复杂程度跟一只小烤鸡无异,在一口口吃完的同时,他读完了讲乔尔乔内的《暴风雨》的那个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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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翻译杰夫·戴尔作品的村上春树如是说
杰夫·戴尔是我最喜爱的当代作家之一。我喜欢他对荒诞的体悟,在他的悲观之中掺杂着顽强的喜悦。他也是遣词造句的能工巧匠,文笔风趣,充满智慧。《杰夫在威尼斯,死亡在瓦拉纳西》这本小说讲述了一个普通人的短暂救赎和最终沉沦,时而感伤,时而滑稽,时而抒情,时而激烈,就让我们阅读这本书,感受他超凡的文字魅力吧。
——阿兰·德波顿 (英国作家,《旅行的艺术》的作者)
戴尔非常风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很像后现代作家金斯利·艾米斯。在伟大的英国传统中,他的写作非常敏锐和激进,而他的文笔可以媲美这个国家任何一个作家。他是我们这个国家的瑰宝。
——扎迪·史密斯 (英国作家,《白牙》的作者)
我从戴尔这本书小说中得到的是一种喧闹的快乐。《杰夫在威尼斯,死在瓦拉纳西》真的令我很惊讶,非常有趣,充满了紧张、勇敢和怡人的气息。威尼斯从此再也不一样了。
——迈克尔·翁达杰 (加拿大作家,《英国病人》的作者)
《杰夫在威尼斯,死亡在瓦拉纳西》是一部严肃的小说,颇有见识的旅行纪录片。风趣、尖锐而且伤感;一个愤世嫉俗者进入了救赎一般的爱,和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跌入了“入乡随俗”式的疯狂。整部小说充满了杰夫·戴尔式的光亮。
——大卫·米切尔 (英国作家,《云图》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