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我的故乡,如果说我极少离开过那里,却并未以它为荣耀,亦不因它而凄伤。每日每夜,我都在与自己的内心对白。无论在现实的或是想象的广袤境域,我这个酩酊大醉的弯腿画家都将尽收眼底或隐约瞥见的一切化作自己的财富。
对于秉性良好的人或敏感的艺术家,真理有时候会带有某种毛刺,他们承认是自己忘记了这些毛刺,即使他们曾被划伤。冒险者尚未准备就绪,心灵的感受就已经清晰,并且刚刚又一次涌上心头:形式、色彩、协调!——那是沙漠中的绿洲,还是海市蜃楼?
今朝迟缓如乌龟,明日又机敏得像野兔,虽然没有太多激情,但也不会屈从于批评家朝三暮四的指挥棒;他是个探险者,哼唱着自己的小曲儿,任它动听与否,追随着时光,追随着季节;他才不会为经纪人挑逗人的广告而满足,因为深知那是瞬时就会凋零的月桂树;他也不会因为股票跌价而蹙一蹙眉。
你来这里做什么,信奉艺术传奇的可怜朝圣者?你的声音消失于这奥秘,而地球的一端还正处于粗暴的战争当中。(啊,我的家乡!在这一刻,处处是恼怒、处处是冒犯,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珍爱你。)
虽然曾从许多无政府主义支持者身旁经过(我距他们尚很遥远),而且,我的心灵自由,我的头脑也始终清醒,但这并不妨碍我推祟先辈。
优雅的上流人士微笑着说:“艺术是一种乐趣,一种颇具魅力的消遣,一种挑逗人的装饰。”我若这样回答,他们恐怕既不能说我矫揉造作,也不能说我吹嘘夸张:“对不起,先生们,作为你们的仆人,我却认为,如果没有了被你们如此彬彬有礼谈论着的这种消遣,那将是慢性死亡。而对于这个可怜人来说,艺术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
几个冒失的男孩儿受到帕尔特农神庙浮雕的诱惑而变成了冰块儿。
其他人则拜倒在米开朗基罗《最后的审判》面前,蜷缩着,如同被判下地狱的人一样,气喘吁吁,几乎连路都走不成了,也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们个个不惜尽耗体力,喋喋不休:平衡、秩序、节制!
就让这些人看看流星马戏团的阿尔杜尔在钢丝上的平衡表演吧!他在钢丝上不时地跳动,随时可能掉下去,却从未掉下去过。他总是面带微笑轻松地一一脱掉那二十件由他的姐妹们绣了花的背心。虽然他看上去完全没有考虑表演以外的其他事情,但他的表演不正是在给那些最有权利教育我们的人示范什么是平衡吗?
平衡、秩序和节制不是肤浅的外表,不是为着炫耀的自我表露,而是发自内心地用整个一生所付出的最深沉、最深情的奉献,不仅如此,还要能够做到不为功劳、成就或荣誉而懈怠,不趾高气扬,不为名流身上的珠光宝气所动容。
话说到此,我得闭嘴了,否则可能会惹得什么人不快。还是回到我的老街区吧,我出生在那里的一个地窖。当时既有国内战争,又有对外战争。正因为此,我猜测,那些玩光影的朋友们后来说我是“黑暗与死亡的画家”,实际就是“令人厌恶的画家”的意思。在那动荡的日子里,只有他们还在追究到底有没有法兰西岛玫瑰。他们眯缝着眼睛,嗲声嗲气地让我也那么做,但必须加入他们。天哪!我可保证不了不会扰乱他们的队列。
他们没有因此意识到把“黑暗与死亡的画家”这顶桂冠加给予我是对我的恭维吗?他们这样做看似贬低我,实际上抬举了我,因为他们是将一个我自认为受用不起的荣誉角色给予了我。那可是一个许多前人费尽心机才使其享有盛名的角色呀。
客观主义,主观主义。——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便强烈地渴望着两样东西:一个是既看不到,也以我们残缺的手触摸不到的东西;另一个就是能够被明确分辨的东西。从我开始画画那天起,我就在这种令我十分热爱的艺术中找到了一个轻松的生存理由,找到了一种视觉、听觉上的平衡,也找到了精神心灵上的平衡。有时候我做事可能做不到按部就班,但我在幼年发现的东西均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在我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就像硫酸在铜板上留下腐蚀的痕迹。
我所居住的美丽城是巴黎的一个区。我在那里生活的时候,这个区还没有皈依基督教。小公共汽车爬坡还要靠马拉,速度之慢真到了难得的程度,当时市中心的坡路还都颠簸不平。
从美丽城到蒙马特,我总是溜达着过去,无论白天黑夜,每每走得两腿站立不住。
我那时是个面色苍白的瘦削少年,跟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一样,得到一丁点东西就会欢快不已。照权威人士的说法,按年龄,我那个时候有点过于认真,但也有点太天真。两种说法我都听过,当时也都相信,直到后来才有些愕然。我感到自己那时确实与上年纪的人有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关系,我猜想,他们有时也许会觉得我并没什么不一样吧。当然,这肯定只是个托词而已。
在这个老街区,与许多人一样,我默默地忍受着贫困。这种贫困会在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脸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但却不一定能动摇每天处于抗争状态中的人们的勇气,也不能破坏人的好心情、不会妨碍鞋匠唱歌。
那个彩绘玻璃学徒是如此为色彩所陶醉,他完全痴迷于需要修复的彩绘大玻璃窗的强烈色彩,以至于被那质地纯净的玻璃割破了手指。
尊敬的前辈们,我全然无意贪图什么,就是想做你们的仆人,我半闭起眼睛追念你们,也好从被迫从事的可笑工作中脱身出来,稍微放松一下。简直荒唐,我首先想到的竟是用火焰般的纯色完成一件“玻璃马赛克”,它能使彩绘大玻璃窗具有不可比拟的富丽堂皇,而不是照搬某一生动的画面。
因为,我在我的老街区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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