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惘惑
废墟就废了吗?
我时常会思忖一个问题,即人类从对废墟建筑的沉思中所获取的快感,到底根源于何处呢?凡人可能会自然地认为,乐于见到某个建筑或是教堂——这些给我们带来欢乐或是虔诚的地方,一些见证着众多逝去人生,隐逝的荣耀或是幻如青烟的奢华——的残骸,这里面必然有某种病态的思绪在作怪。这些残垣断壁承载了许多过往的希冀、情感与欢乐,还有数不尽的恐惧与悲伤!我窃以为,这些地方的魅力之一,就是某种“过往美好却被糟蹋的事物”的那份魅力,感觉到生命的欢乐,勇敢无惧的念头,宏大的向往。而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的简单,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哀伤,往昔这里所遭受的苦难,仿佛滑进了无尽黑暗的渊薮,牢牢紧闭着。也许,这就是那些历经人生风雨或是想象丰富之人,站在这些古代废墟之前的感慨吧。当夏日的阳光拂在爬满常青藤的山墙与崩塌的拱门之时,有一种万物皆静与从容之感。此刻,肉身的死亡或是泛滥的洪水,都不能将之湮没。原来,废墟本身也具有如此的美感。
我以为,这样的情感并非古而有之,最早也只可追溯到100年前而已。让人诧异的是,我们眼前所见到的这些残垣断壁,在中世纪的建筑者们眼中,是没有任何上述的哀婉或是沉吟之情的。他们发自内心地希望以新式建筑取代古老的。他们也不会想在一座古老或是简朴的教堂前加上一个宏大前廊之类的东西。他们似乎总是乐于推倒一切,用更有创意的事物加以代替。就废墟本身而言,他们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堆毫无用处与没有存在意义的石头而已,顶多也只是一个露天矿场,方便取石而已,虽然这是过往国王与特权阶层享受的地方。我们还须记得,自文艺复兴时期之后,直到霍勒斯·沃波尔与格雷出现之前,哥特式建筑被人们认为是丑陋与野蛮的,理应被更为经典与结构对称的建筑取代;反之,人们也只能沉默地忍受着。所以,这种关于古老废墟建筑的情感,完全是前所未有的。我以为,这是一种很柔和的观点,有益于心灵与智慧;虽然这可能暴露了我们对提升自身能力方面上缺乏自信的问题。这种情出现感的归因,就是我们找不到属于当代自身的建筑,不是勇闯新路,而是不断地整合与重建过往的路子。
诚然,对当代人而言,废墟往往与快乐的假日时光、野外探险或是野炊等活动联系在一起。在废墟身上,又能体现某种野趣、欢笑、幽默或是不同寻常的食物与自身正常身心的休闲状态。回想我童年时期的夏日,在这些地方游玩的情景,试着去解开其中所蕴涵的魅力所在。这些破烂的地方当然不会跟风景秀丽一词挂钩,也无法激起什么美好的想象。小时候,我从未在脑海中勾起过往的生活:那些披着盔甲的骑士,穿着严实的女人,在守卫室及厅室里苦中作乐的情景,从来没有闪过我幼稚的脑海。我所能想到的乐趣,就是沿着破碎的梯子上匍匐前进,远眺着让人昏眩的护墙,窥视着黑暗的拱顶,心中始终怀揣着一个愿望,希望能够碰巧发现埋藏的珍宝,在某一个土制的瓷器中找到一大堆古币,或是在一块风化的骨头上找到一枚戒指;这些事情是常有发生的,为什么就不会让我碰到呢?我也并不像马修·阿诺德日记中记录他八岁大的儿子那样,在被带到弗内斯修道院时的那般反应。阿诺德的儿子的绰号叫巴奇。当看到古时马车孤零零的残骸,他的内心对这个浪漫气息地方的一切充满了惊叹。也许,这些惊叹只普遍存在于高度教养的圈子里。这位聪明的巴奇静待内心汹涌的审美情趣消散之后,突然孩童般特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多么肮脏与让人可怖的地方啊!”我想这个天真无邪的念头、冷静的判断,就是一颗自然的心灵在没有被错误的情感、后天的教养蒙尘之前,看到一座巨大建筑化成废墟之时,理应感受到的忧伤,为之痛惜,心灵杂乱。
但无论巴奇所说的那句话是源于哪种思绪,也是不可能出自一颗成熟心智思考后的结论。我曾在彭布鲁克郡待过一些时日。这个地方甚是荒凉,北风呼啸,千回百转的小溪奔向大海,悬崖嶙峋,石岛遍布。但这里却是神奇浪漫建筑的聚集地。越过一个个山谷,可见到封建时期的堡垒——伊洛·海登,卡鲁,马诺比尔——单是这些名字就给人一种震撼!村村落落,都有常青藤覆盖的石拱据点。现在的人们很难再去想象过去怎样的生存状态,才会造就出与此类似的森严、肃穆的居住环境。片片山岚,都有一些矮拱、墙厚的教堂,还有一个望风塔,枕着山脊,开着堞眼,高墙轻微地向最高处靠拢。“混合”,这是一个术语——这些建筑在天际划下了优美的轮廓。
冬日沉寂的午后,阳光惨白照射下来,我们不经意间来到了一个名叫兰斐的地方。我之前还没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让我有某种极为期待的心情,想要去看个究竟。这里有圣·大卫主教的七座房子之一,但因为巴洛主教而使亨利八世不得见。巴洛主教似乎是教会中对于繁文缛节最为反感的牧师了。他曾与一个被解散了的女修道院院长结婚,她的名字叫阿加莎·维斯本。而他的5个女儿也都嫁给了主教!我不敢妄自对主教的品行加以评论,因为这只是他身旁的人所说的而已。他拆了圣·大卫的宫殿,还将屋顶上的铅金属卖掉了。他是在兰斐这个地方与国王道别的。他所喜爱的教子德弗斯是埃塞克斯学院的创办人。事实上,这位时乖命蹇的伯爵,伊丽莎白时代的受害者与宠儿,正是在这个塔楼上度过自己快乐的青春年华。
沿着峡谷往下走,心情甚为愉悦。峡谷下面,就是一座废墟的房子,周围的小溪水势迅疾,水流潺潺,绕着苍翠的山岚,缓缓荡过莎草丛生的牧场,满溢到灌木森森的峡谷之中。空气柔和,甜美。身形庞大的棕榈树傲然挺拔于一大片开阔的废墟墙堵边上,常青藤爬满了倒塌的护墙,生机盎然。过往的游乐园现在成了一堵高墙环绕下的花园。在花园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巧夺天工的小塔。塔的顶端有一个很漂亮的拱形凉亭。这是14世纪圣·大卫的主教戈武的得意之作。他留下了很多艺术风格独特的宫殿。眼前的这幢建筑保存的很完整,沿着小溪旁足有两个街角之宽,建筑的日期、设计,小塔、堡垒、山形墙、扶垛,上面都覆盖着常青藤,羊齿植物与藤蔓植物在上面肆无忌惮地生长。牲口被困在拱底之下,花园的工具都储藏在雄伟的房间里。驻足此处,满眼绿色的孤独,溪流在脚下宛转流淌,风儿刮过丛林,在时间的发酵下,这些建筑渐成废墟。
呜呼!这个地方曾经必然是兰斐著名的建筑。身处这里,人不禁感怀起来,想着在这个地方为耶稣基督服务的仆人,那些加利安渔民后代的坎坷人生与命运;与此对比的,是世俗的繁华,封建时代的奢华与排场!圣·大卫的主教身边一帮随从与骑士,甚至还有属于自己的七幢城堡,几乎没有心思去践行宗教上的责任。但即便如此,教会在让世界上这文化荒凉的一角充满了基督的仁慈与教化的功劳,也是不能抹杀的。正因为教会后来趋向于好大喜功、世俗的影响力、财富等诱惑,让堕落与掠夺成为一种旋律。遵循上帝或是财富的引诱,这是一个问题。选择是明晰的,劝诫是浅白的。当眼中只有金钱,无论其谦卑的多么高尚,也很难不去为过往纯真的生命与真实的流逝而感到惋惜。但是,这些残碎的高楼,褶断的护墙,都在散发出一种信息——上帝的胜利,非凭力量与气概所得也。
凡人不能永恒?
我坐在大学小礼堂唱诗班的位置上,聆听一个小男孩站在镀金的鹰旗下读经台上,以幼稚的童声诵读着教义。大堂里悬挂着深红色的帷幕,似将空气都染上颜色;金黄色的风琴管在帷幕上折射着光。阳光穿透饱经岁月的窗棂玻璃,重重地压在地上;而精雕的尖顶却仍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线的踪影。身穿白色袈裟的人一排排坐开,不论是专心致志,或是神游万里,都正襟危坐,缄默不语,也许惦挂着身前身后事,回忆着往昔激情的冒险,或是忧伤于所有本该做但却未做的事情;但我想,他们的这些思绪,无疑会因此处的古色古香而蒙上一层柔美的色彩。
这些教义都是如此朴素的箴言!——献给丈夫、妻子、小孩、主人、仆人、精明或善良之人——希望他们勿要好高骛远,要享受平实;同时也要去追求高尚与美好的事物,很多举手投足间难以捕捉的伟大,是最易被漠视的。
手中捧着《圣经》,双眼一行一行横扫而过。我觉得,没有比《圣经》中那些传递给某些“圣人”的私人信笺或是建议更让人感动与震撼了:而在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只是徒有名字而已!当圣·保罗身陷囹圄,处于不安与逼仄之时写下的信笺,他是如何也想不到这以后会产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影响!在忠实地给予别人建议之后,他的心就会想起朋友们的脸庞,想起那些简朴之人,于是就将自己的问候与爱语填充于信笺之上。正是这些拥有着平凡名字的男女们以如此温馨与富有人性的言语将过往的记载传承下来,然后用如此率真的爱与情感表露出来。
他们也如我们一样接收了这些信息。倘若他们能想象到如这个小礼堂的地方,充满着肃穆与饱满的气息,聆听着他们朴素的名字在教堂里被大声地朗诵,以及传递给他们的箴言与爱——而且不止在一间教堂,而是在数以千计宏伟的大教堂里——他们会作何感想呢?可能这一切对他们而言,就像置身于传说中的天庭,风管乐器奏起的音乐在拱顶上久久回荡。不朽的名声?也许吧!他们的一切,我们无从知晓,无从考证,就像荒野上竖起的一块墓碑,上面镌刻着名字、生卒年以及一些关于此人美德与优雅的模糊记载——除此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湮没在茫茫的历史烟雨间。
亚基布!这个名字在《圣经》里被提到了两次。从《圣经·新约》的使徒书到腓利门书中,他都是一位“忠诚的战士”,里面有一段直接给予他的信息。“对亚基布说,务必谨慎,尽你从主所受的职分。”这是属于他的职责所在。但对于他的一生,无论是在此之前或之后,都一无所知。流传着关于他殉道的故事,也许是真实的吧。但当时的牧师有何具体职责,他又是如何去将这些信息传播出去的,我们不得而知。
有时,我希望《圣经》灿烂的版本之所以成形,不因其功用与仪式,而是因教徒对此发出由衷的尊敬,从中感受到闪耀智慧与庄重的声音。当一封长信被翻译时,里面诸如“thou”(古,汝)与“ye”(古,你们)的字眼,使内容散发出古典文献的味道,就好像是一位声名隆盛的主教出于自身的尊贵地位,写信给其他的一些高贵人士。当圣·保罗向歌罗西人讲述这封信内容的话语在劳迪西亚被复述之时;而当这封信在向劳迪西亚人讲述后继续在歌罗西的教堂里复述,在一个挤满崇拜者的雄伟建筑里高声齐诵羊皮书上的经文,让人觉得一切都是极为正式庄重的,忘记了现实中这些言论是多么的朴实无华。这封信的内容曾真实地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对着许多普通的人朗诵。一位布道者可能将信的内容写给他的几位老友。人们也会逐渐对信的内容失去初时的新意。现在,基督教已然成为世界上一支重要的力量,并与权势、世俗以及受人尊敬的事物相联系。人们早已忘记了基督教在其雏形之时,是多么让人觉得新奇、猜疑,觉得不合常规,或是所谓的平等——当时似乎只有一小撮人以全新及不确定的信息来自我安慰。当时,基督教无足轻重,所以才能从所有的成规与偏见中解脱出来。那些笃信这封信箴言与爱语的人,当时无疑被邻居们视为走火入魔、满肚愤懑或是自我幻想的人。因为这些人不安于过往沿袭下来固定模式的生活,而是任由自己的想法趋于狂野、极端,沉湎于躁动不安的意淫之中,这一切竟是皆由一位无足轻重、情感热烈、脾气暴躁、四处游荡的牧师的布道所致。此人不知从何来,现在终因搅起混乱而被绳之以法,正身陷囹圄。歌罗西这座小镇当时正逐渐没落,贸易交往锐减,往日荣光不再。但当时,那些安于现状的理智公民必然鄙视这些深受新观念影响的少数狂热分子,他们必定对这些新思潮的兴起无奈地摇着头,投以深深怀疑的目光。而那些敢于接受新观念的人必然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不切实际与不受欢迎的事情,而且没有任何回报!这是我们必须考虑到的各个方面。基督教当时还不是一种富有影响、传统深厚与为人熟知的力量,而是给人新颖、不安与危险的感觉。我敢说,当年在歌罗西传播基督教的使徒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他们必然亟须从圣?保罗所给予的爱语与箴言中汲取营养,以保持信念。
这不单纯是一封具有安慰意味的信笺——圣·保罗对于其中的一些教义是深感忧虑的,具体是哪些内容,他自己也很难分辨出来,只是觉得某些杂质混淆于信念之中了。对此,他是极为认真严肃的。大众对这封信也并非全盘满意,有些内容是错误的。我们很难想象,给予丈夫、妻子、主人、仆人的朴素箴言竟会如此漫不经心地出自圣·保罗之口。他必然是已经听说了一些错误的行为以及别人的误解,就好比一片杂草丛生的田野,要想获得丰收,就必须要将杂草连根拔起。但是,酝酿已久的情感最终还是喷涌而出,这也许源于圣·保罗激情的文字的秘密所在吧。他宽广的心能让善男信女们乐意去接受,从此再也难以忘怀。圣·保罗对于任何过错都难以容忍,他怀着愤怒、悲伤与激昂的心情去写作。但最后,世人对他的印象,却是一张张著名经典的脸孔、一个个手势以及一句句友善的话语。而临别之言,总是那么充满善意纯真的爱。
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神奇——超越了想象之域。如斯古老的信笺与祝福,时至今天,仍然充满着全新的活力,感染着无数的心灵。圣·保罗对亚基布所说的话,也曾对众人说过。亚基布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当这份工作的新意与兴奋感逐渐褪去的时候,他必然会感到有些厌倦。圣·保罗当时对他也不是百分百地有把握,但还是将如此朴素的箴言告知与他。亚基布的确有这种天赋,但他会好好利用吗?
我们无须像与官员或是教士交谈时,使用那么专业的词汇。而对教士而言,这就意味着一种宗教仪式。这也许不是一件很正式的事情:演讲的义务,照顾生活贫穷的基督徒,保持教会的团结。无疑,他在别人眼中是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他举止得当,心灵善良,能将内心所想表达出来。也许,他之前也有属于自己的工作。他可能是一位店员,抑或只是一位普通的工人。但他是无愧于圣·保罗的“忠诚战士”这一称号。即便现在成色还不足,但将来等这些信条的力量渐渐彰显,他终将会得此殊荣的。
漫谈了如此之多,亚基布的形象从黯淡的过往瞬时耀出一丝光亮。他原先有自己的工作,并且做得很好,虽然有时不很细心,但生活仍在继续,苦乐有常,人生如常。他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做着工作,收获甚微,一生默默。许多伟大的将领、法官、政治家都早已为世人淡忘,但亚基布却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声。而他所依赖的,也许就是被我们称为“运气”的东西吧。但试想一下这种“运气”的微茫吧。圣·保罗在囹圄中写的一封信,交由一位忠实之人的手中,漂洋过海,穿山越岭,最终落到了一些老朋友的手上。而这一过程在历史的过程中,竟然没有任何文字记载。这些保存下来的信条,让我今天也能聆听到的。之前已经历尽千山万水,跋涉无数,飘飘然两千年过去了,仍旧如故。绝不是仅靠运气所能解释的。
我想,当我们在教堂里听到《圣经》的朗读时,心灵中若能更多地感怀一下此般思绪的话,会觉得更加有趣,为这一切非同寻常的本质而感到惊讶与感动。但很多人却理所当然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许,我们尝试去安静地冥想,亚基布这个名字以及他所做的事情,在充满心机、计划、希望与兴趣交错的大脑中,荡起层层涟漪,难以交融,更难说去改变些什么!毋需多少思想,即可有此番思绪。那些艰苦“取经”的过程,很多书籍都有涉猎。我们只需自问一下,就会仿佛置身于黑暗的过往,基督教的光芒从茫然混沌黑暗的大地上,悄悄冒出来,分布得很疏散,慰藉了成千上万人的希望,带给他们生活的真谛,细声诉说着生命的秘密与永恒。世界转变的步伐是蹒跚的,生活以及生活的烦忧重重地压在你我的肩上。就在此时,上帝派来了诸如圣·保罗这样的人,告知我们,生命被无形的链条紧紧拴住,从我们熟知的朋友与邻居到那些带给我们莫名恐惧与希望的素未谋面的人身上,都是如此。接着翻着手中古老的文字记载,呈现出一幅人类在岁月中缓慢前进的冗长历程,极尽视听,只为追寻这封信笺中传递出的光明与声音。渺远的思绪与情感将我们紧紧抓住,朝着黑暗的更深处、更远处跋涉,在上帝的心房里找寻最终的归宿。
朋友,你为何缄默了?
多年前,我有一位无所不谈的好友。我们可以谈论书籍、人物趣事、地域风情、事件影响与思想深度等方面的话题。大学毕业之后,他改变了许多。他受到了一些影响——具体的影响,我不便明说。我逐渐意识到,再次遇见他的时候,再也很难与他进行坦率的交流了。我想,他可能是对很多事情抱有一定的成见吧。要是谈到某件事情,他会说自己不喜欢八卦;若是某人的名字被提及,他会说此人是他的朋友,所以不想进行评论;若是某个想法被提出来,他会说,显然这个想法在他眼中是神圣的,不容他对此进行任何讨论。他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显得语气唐突,而是相当的谦和。因此,我们的交流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坦诚。但对我来说,谈话的乐趣却完全在于此。可能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会慢慢逝去的吧。我觉得,我们对彼此的尊敬没有任何改变,我毫无保留地信任他。若是需要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提供帮助,一定会尽力地给予满足。我想,遇到相同的情形,他也会这样做的。
但是,谈话、讨论与发言的自由随和的感觉早已不见踪影,因为害怕触碰到他的情感与敏感的神经。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说明自己仍保持着一颗开明的心境。我甚至愿意准备相信,在此事上,他是处于正确的一方,而我则是错误的。我并不质疑任何人有那样做的权利,所以,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我们该在哪个层面上将事物神圣化,而是在于我们在何种程度上有权利要求别人对此保持沉默,让别人同样觉得这是神圣的。问题关键在于,人们是否在这个过程有所得失,抑或牢牢地抱住自己的一个观点,始终无法去认同别人,或因任何反对的声音而倍感痛苦。
当然,这纯粹是如何对事物进行界定的问题。谁也不敢说自己所抱有的信念、感想或是观点都是十分神圣的,不允许他人对此有所质疑或是进行讨论。我所疑惑的是,将自身所持的观点看得那么神圣,然后要求其他人都不准对此反驳或质疑,这种做法是否明智呢?这个世上,很多事情都只是我们主观上的一己之见罢了。世上一些最为美好的东西,诸如宗教、美感与情感都属于这一类性质的。一些人可能对某些观点抱着深沉且不可动摇的信念,可能真心希望别人能分享他们心中的这些信念。但是,毕竟这些信念只是个人从人生阅历演绎出来的想法而已,他人可能会有不同的人生经历,就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观感。在我看来,倘若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那么进步就无从谈起了。讨论某个观点的时候,我更倾向于给任何反对声音一种支持,想听到任何合理的反对意见。这种反对的意见可能让我信服,改变我之前观念,但我绝不赞同交流中任何的支配与操纵。我想,无论在任何话题上,在人生早年就将自身所有的观点打包封存起来,不愿再作任何改变与增添,这算不上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情。真正的坚持,并非去固守一个观点,而是在看到道理摆在眼前,随时准备去作出改变。
过去,那位朋友跟我说的很多话都是极为真实且富有意义的。我能明白他的观点,也知道他那样说是有道理的。但是,倘若人们不愿意作出妥协,是很难真正获得全面的视野。我记得曾与一位朋友发生过争论,当时彼此的立场都很坚定。我对他说:“我并不赞同你的观点。要是你能深入解释的话,也许,我会另有一番看法。”“不,”他说。“我无法去加以解释。在我看来,这些观点都是无可置疑的。它们是如此之神圣,我甚至都不想向那些没有与我分享这一信念的人诉说。在这个话题上发表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是一种亵渎的行为。”
在我看来,他这样说就故意将谈话中的坦诚都抹杀了。他似乎深信,人与人之间是无法进行经验的交流。我们必须要承认一点,人生尚有许多深沉宏大的莫测与神秘有待挖掘。每个人的阅历都是有限的。要想获得真正的内涵,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世间万物,而要看到别人到底是如何做出他们衡量的标准。让我获益匪浅的人,基本都是那些心智清明,愿意倾听别人的观点,坦诚地说出心中所想的人。急躁、鄙视甚至嘲讽都是阻碍彼此进行友好谈话的障碍。对交流真正有所帮助的,是双方真挚的怜悯之心,认可对方有不同意自己观点的权利。
当然,肯定有人会说:“喔,要是某人对一个信念的感受十分强烈,那么他就应该语气强硬地表达出来,这是赢得道德制高点的做法。”我对此不敢苟同。也许,一颗软弱的心在某时沿着坚强意志的道路前行,能够有所获益。但是人生与进步的真谛在于,我们可能在某个时刻获得属于自身真正的观点,而不是全盘地接受别人的观点。
所以,我觉得,要是某人发现自己对反对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每当遇到的时候就想将持不同意见者斥之为愚蠢或不敬,觉得自己越来越容易感到震惊,那么,他不应该觉得这是一种坚守原则的信号,相反,这可能是他失去与人友爱与基督教徒怜悯之心的前兆。教条主义带来的危害是巨大的,让彼此慢慢疏远,让人退守到个人的思想堡垒之中。这样做给人带来极大的灾难,眼前所得的一时利益并不能失去的东西相提并论。
但是,有人又会说,努力让自己拥有更为宽广的怜悯之心,难道不会弱化果敢与决心吗?答案是:绝对不会!无论何时,表现出骑士般的风度,这才是个人力量最为优雅的体现。对自身力量毫无感觉的时候,就是其力量最为强大的时刻。一旦我们意识到到可以让别人顺从自己的意愿,让他们闭口缄默,让他人服服帖帖,此时,我们正深陷可怕的诱惑之中。这个诱惑的微妙之处,在于让我们意识到自身纯洁、高尚的动机。我们可能会采取果断坚决的行动去抵制这种诱惑。若是我们强迫别人服从,最好还是要给出自己的理由。有时,若不得不要求别人去顺从自己,最好也要认识到,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别人发自内心的服从,而不是嘴上的唯唯诺诺。
还有,要是这种“自我禁闭”的思想盛行,这将给彼此间真挚的关系带来莫大的伤害!在此,我并不是指那些“熟人”——与他们相处的时候,我们必然要有所谨慎。但即便对“熟人”而言,这种思想带来的伤害也是无法估量的。我想,彼此间越来越亲密的时候,就该敞开心扉,坦诚相待,这有益于所有人。遇到一位可以让自己抛开所有姿态与做作的朋友,不理会这些成人社会礼节,无话不谈,把酒言欢,言及心中所想,谈及心中所忧,这是怎样的一种快慰呵!让人毫无拘束、放开心胸的人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将他人最好的一面激发出来。谁也不愿意生活在一个虚伪的世界里。我们展现的谨慎与羞怯,只是远古那个充满战争与敌意时代的残存而已。那时的人们出于原始的恐惧感,不敢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对年轻人来说,某种程度的缄默是必需的。因为年轻人有时要比老年人更容易“口不留情”,喜欢挖苦别人,举止还不够成熟。当人的年龄越来越大的时候,最好试着慢慢地褪去伪装的羞怯与自私的谨慎,卸下对别人的提防,活得就会更加开心舒畅。
某个晚上,我与一位名人坐在一起。他很有礼貌,显得很友善,但却不愿意说些真诚的话语。也许,他觉得我将话题转移到个人信仰或是观念问题的做法,是十分鲁莽且唐突的。但这些都只是自己的猜想!他从不谈及个人的喜好,也不说一些坦率的话。所以,我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尊精美的雕像旁,雕像是由坚实的大理石做成的。晚餐后,我遇到另一位名人。好运最终还是降临到我头上。我与他就如何平衡社交与独处这一问题进行了有趣的交谈。期间,我们言谈甚欢。他说了很多让我耳目一新、极富魅力的话,让我获益匪浅,这些都是我希望去铭记的。他并没有让我感觉自己人微言轻,或是他与我交谈似乎是给我荣耀的印象。他只是让我觉得很和蔼,能够用极富魅力的语言坦诚地分享自己的信念与经历。我觉得他与我同道中人,彼此都走在朝圣的旅途之上。他也深知,这是一段极为有趣、奇妙、充满欢乐与神秘的旅程,希望以惊奇的阅历、无尽的希望以及强烈的欲望来掩埋路途的冗长乏味。遇人则满怀欢欣,坦率,不留猜忌,也不急于张扬自己的个性,这才是获得真正影响力的秘密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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