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的渔网仿佛落在远处海堤上的枯叶。海浪起起落落,冲刷着水边那灰色的礁石。夕阳炙烤着那一排排石屋,还有那城堡矮墙,留下倒影在海面上随波起伏,我们缓缓地畅游其中:在深处绿色的鹅卵石上,彼此的身影与光影水乳交融。
迷糊中,我看到安妮正缓缓地沉入海底。她挣扎着,渐渐下沉,乌黑的秀发贴着嘴唇,就像水草一样。她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惊醒了,心里是那样痛楚,无法动弹。安妮,我亲爱的。
莱斯博斯的莫利沃是一个建在悬崖上的小镇,房子都是灰色的石屋,最高处有一座城堡。我记得那里有一个鹅卵石拱廊,给人的感觉冷冰冰的,还爬满了紫藤。清晨,我坐在阳台上俯瞰雾霭蒙蒙的蓝色港湾,一边喝着土耳其咖啡,吃着肉汁甜美的桃子。我看到了陶土做的烟囱项管,还有白色的钟楼。一户人家正在将圆锥形的乳白色奶酪晒干,院子里还有一堆堆油渍渍的羊毛,褐色的、白色的、黑色的。送灵队伍路过,牧师们留着胡须,身着黑袍,吟唱灵歌,摇曳香炉;一个主教身着绣袍,抱着一个嵌着金叶的小箱,里面是守护神的头骨。月亮升起来,一只公鸡和它的母鸡伴侣们俯身卧在一堆橄榄木上,睡着了。
那天清晨,天气很热,我还在屋子里睡觉,而安妮却在清澈的海水中丧生了。渔民猛拍她的脸,用绳索把她发胀的尸体捆住,从渔船搬到海堤上。
我至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死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家希腊小餐馆一起吃饭;坐在高高的阳台上,享受着吊灯柔和的光影以及罗勒花的芬芳。远方,正在打捞的渔船掠过黑暗的海面,灯光好似滑行在水面上。我们正下方的阴影处,一只小划艇挂起了灯笼,船头立着一个手握渔叉的男人身影。划艇在水面漂移,远离海底清冽冽的石头,留下的不是尾流,而是灯笼跃动的倒影。侍者给我们端来圆鼓鼓的沙丁鱼和银鱼、干瘪瘪的橄榄以及撒了胡椒粉的油腻腻的白奶酪。
我们一时无话,用力嚼着粗劣的黄面包,小口喝着冰冷的海岛红酒,还把沙丁鱼的灰色碎片都捡起来放进嘴里。沙丁鱼的眼睛白白的,小小的牙紧闭着。脚下,一群瘦弱的猫匍匐着,眼盯着我们。
我们发生争吵,她哭了。我曾和一个邻居(是个渔民)上了床。好吧,这是事实,可根本不能说明什么啊!我对他厌恶极了,一股死鱼、汽油、烟草、臭汗味。我就是个娼妇,让她恶心,再也不愿意看见我了。
然后,她离开了。我独自坐着,继续吃我的奶酪和橄榄,还把酒也喝光了,一滴不剩。此时,顶着船头的那片灯光,那划艇已驶向远处港口的环形防波堤石,堤石好似是下沉的弯月。
我打开台灯,借着灯光观察一只番茄,看它溢出的金黄色籽儿;看那一碟芸豆;还有像玻璃一样透明的白葡萄酒。酒使我的嘴巴和喉咙一阵发冷,孤独感却也因之释然。我吃力地咬着亮闪闪的芸豆,嚼着那一大块儿白乳酪和切开的番茄,还有蘸了番茄汁的玉米面包。食物固然是好东西,但酒是蒸馏过的阳光,它才是人生。
在这些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翻阅以前的文稿,想在撒手离开它们之前,重读每一篇东西。我连续数小时坐在窗前的阳光里,读着读着就昏昏欲睡。我以前保存了不少信件,还有一卷卷铜凹版手抄诗,有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了,是波德莱尔、叶芝、艾略特、兰波、卡瓦菲斯的诗;有搔首弄姿的照片和素描;有纪念品、干花、卡片;还有街头笔记,街名早忘了。这为数不多的文稿是我唯一愿意留给后人看的,以此证明我的生命轨迹:我并不只是现在这副干尸样的躯体:裹着一袭黑衣,连床都是租来的。
墙上那幅沾满灰尘的odalisque油画是我的。房东太太可以留下它,只要她不反感。那是我巴黎岁月的纪念,“一个淫荡的女子”。画中的女人依然身材颀长,雍容华贵,躺在床上仿佛凝固了一般,烛焰亲吻着她的身体,拉长了她的影子。她戴着一条琥珀项链,大腿上方阴翳浓密,身旁放着一只绿色的小瓶和一支蜡烛。此时,她正在啜饮高脚杯里的葡萄酒。
我又倒了一杯酒。
马塞尔死了,这幅画就是他的作品。我仍然还活着,而活着的人没有谁记得我了。我倒没觉得他有绘画的天分,他还酗酒吸毒。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倒在光秃秃的床垫上,面色惨白,形容枯槁,冰冷的血、尿液和呕吐物沾满了一身。我给他擦身,又给他更衣,还把那些脏衣服全部洗了,挂在房间各处晾干。不仅如此,我还找人要了些骨头和捣碎的蔬菜熬了汤,一口口地喂给他喝。是我对艺术近乎病态的热爱。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他,只拿走了那幅油画。
我的第二任丈夫汤姆是一名记者,40年前在欧战爆发前他把我带回了墨尔本。那时我们住在郊区,常在炉边喝茶、吃红枣司康饼,还在茶树下野炊。我记得,黄昏时分,电车驶向那些木房子浴室,平缓的海湾披着红霞,街灯初上,与夕阳交相辉映。后来,汤姆在几内亚被枪杀,我却继续活了这么多年。一生中,我曾经有过那么多的男人,多少事都历历在目。可是为什么要记住这些呢?我时常看见一位老人独自在街头踱步,步履蹒跚,长得像我的汤姆。他的头发是那种黄白相间的颜色,长长的,直垂到他皱巴巴的脖颈处。他留着凌乱的灰色胡须,花格呢上衣搭在肩上,不时地从衣兜里拿出本子写些什么。路人不解,盯着他看。我也同他一样,踯躅在寒风阵阵的街头,一面做着笔记——墨尔本以前总刮风吗?——我的记忆力不行了。我很想知道他写的什么,家住哪里。没办法,只好自己画他的房间、火炉、饮水槽,还有他的床。我看到了窗户里落地灯的灯光。
战后我坐船重返欧洲,那些曾经的繁华城市到处是断壁残垣。忧郁的巴黎。我需要钱的时候就出去工作,旅馆、餐厅和酒吧。我拖着日渐衰老的身体四处漂泊,渐渐地精神委顿,心如死灰,也厌倦了诡谲复杂的爱情。陪伴我的唯有孤独。
我已记不清何时以及为什么要回到墨尔本来,在城里四处漂泊,直至搬到此处。我在这间屋子住得太久,已离不开了,一如我离不开这具老迈的皮囊。
屋里的垂直推拉窗朝阳,挂着灰色的网兜,结着灰扑扑的花彩蛛网。我早先在齐肩膀高的地方钉了一个袋子放糖果。我习惯于大白天把天花板的吊灯开着,直到大半夜,拉窗最上方的玻璃却是金色的。金色的光。那玻璃与四壁的镜子交相辉映,映出我的模样。地上是打过蜡的木地板,方形地毯已磨损得不像样子。四面的墙上贴着有蔷薇图案的壁纸,盥洗台上放着饰有花卉图案的水罐。屋里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摇椅,一张沙发床,上面铺着杂拼花布的被子。墙上还有一幅装帧精美的裸体画像,以及多面镜子。壁橱上镶了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里面装得满满的:我的黑衣、铜制燃油炉、大瓶葡萄酒、咖啡、蜂蜜、面包和糖。房东太太帮我购买各种日用杂货,上帝保佑她。她会给我端来一锅热汤,锅已锈迹斑斑。心地善良的女人,就是爱唠叨。
浴室和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有点远。我用的是陶瓷便壶,上面绘有玫瑰花蕾。为了尽量不弄湿掀起的裙摆和地毯,我蹲下屁股,贴在冰冷的便壶边缘。每天早晨,我得蹒跚地穿过昏暗幽深的走廊,伸直手臂提着便壶到卫生间,里面的秽物荡来荡去。我一周会在某个晚上洗次澡:胆战心惊地站在小小的浴缸里,下身、腋毛、稀疏的头发以及阴毛处都抹上肥皂,膝盖一直颤个不停。温热的水流冲在身上,轻轻拍打着骨节楞楞的双脚。我赶紧擦干身子,重又穿上衣服。我可不能感冒啊。
我啜饮着杯里的最后一点酒:头就像在燃烧一样。我站在镜子面前,小心翼翼地脱下黑衣:乌青的骨节和血管上,那根项链光彩夺目,身体却已佝偻变形,附在骨头上的肉体仿佛就像抹在裂开的灰泥上剥落成网状的油漆。
柔弱顺从的女人啊,就像是那嵌在琥珀中的蜜蜂,我们又有多少人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将沦落至此呢?我熄灭了所有的灯,黑暗中,费力地爬进冰冷的床单里。
我已厌倦了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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