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有我这个人,是我母亲一九六八年在镇上唯一一家戏院的餐厅桌上弄出来的。一截短短的楼梯上去,楼上包厢磨秃的大红丝绒帷幔后面,带位员在打呵欠,玩她关掉的手电筒,靠在手肘上,下面是后排座位的窸窣和低语,她拿手指头抠木板隔间,把碎屑弹到暗处的小镇人头上面。观众头上的大银幕放的电影是《可怜的母牛》,特伦斯·斯坦普。这位男演员如此圣洁,而我母亲年轻,时髦,修长,专横,那个礼拜第三次看这一部电影,站起来,随屁股下的椅面反弹起来,挤过她那一排观众的腿,踏上脏兮兮的走道,朝出口走去,穿过帷幔,走进亮处。
小餐馆里没人,只有一个少年在把椅子往桌上放。我们要关门了,他跟她说。我母亲眼睛还没适应亮光,小心走下磨损的红毯楼梯。她拿下少年手上的椅子朝地板一放,椅脚依然朝上。她脱下鞋子,解开大衣纽扣。
收银台后面,橘子在榨橘子汁的机器里半浮半沉,插在尖齿上面转圆圈。筒里的渣滓浮起再又沉下,浮起再又沉下。一张张桌上的椅子椅脚朝上伸,下面四散的蛋糕屑在地毯上静静等吸尘器的吸嘴。沿着主梯就到了外面的街道,我母亲几分钟就走到了,尼龙丝袜卷成一团温热的球,塞在她大衣口袋,两只鞋拎在她手里,在系带上晃。朱丽‘安德鲁斯和克里斯多弗.普卢默z在她身后的相框里冲着她笑,曰后还是这样子笑,褪色,魅力不失,过时十年,依然对着火红的光笑,烧焦楼梯的光,小放映师(觉得本来归他的工作被人骗走了;老板在老放映师死后,从大城雇了新的放映师来)用一罐木焦油加一截烟屁股烧得戏院只剩空壳。
楼上包厢的高价座位,禁烟尽付黑烟。正厅前座抹不掉的皮革味儿?一去不回。丝绒帷幔,水晶吊灯灰飞烟灭,小小晶亮的碎片撒遍小镇的历史表面。第二天,报上斩钉截铁:意外。戏院老板申请理赔,烧毁的火场卖给一家大卖场,名称没用上一点想象力,“麦凯大卖场”。
但是,回到一九六八年的那一晚,快要关门的小餐馆里,人声依然在墙外宣扬摩登之爱。音乐依然激昂,不知从何而来。就在污秽沾上特伦斯‘斯坦普,将他送回他原属之地以前,她已经将她的脚跟紧锁在他背后;我父亲,错愕之余,也已滑人我母亲体内,低声呻吟,奉上人称之“干百万机会”,但她仅取其一。
你好。
我叫阿罕布拉,这名字是从我孕生的地方来的。没骗你,世间万物都有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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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伟航,“国立台湾大学”历史系学士,“国立台湾大学”历史研究所中国艺术史组硕士。曾任编辑,现为专职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