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狂怒
死亡,死亡,到处是死亡。父母,孩子,敌人,朋友,被堆成了长长的一列,萎缩和烧焦,像化石一样。
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铲、刮、推、抬,打交道的是一具又一具尸体。这就是埋葬突击队的任务。
只要一喊“空袭警报!”孩子们就会撒腿跑向防空洞。他们坐在里面,因恐惧而麻木,直到凶恶的磷气像潮水一般扑向他们,从他们扭曲的小小身体里吞噬他们的生命。起初很快,然后越来越慢,直到寂静仁慈地降临到他们头上。
这就是战争。
那些忘记了怎么哭泣的人,如果站到装甲兵食尸鬼班的旁边,看看他们怎么干活,很快就会泪如泉涌的。
受惩戒部队的士兵,无论是在后方还是在前线,都总得干脏活儿。
我们刚刚从东部前线撤回,训练如何使用新坦克并补充兵员。我们是一个受惩罚的团。我们全都来自集中营、监狱、劳改营,以及德国上千年来都非常兴盛的各种其他刑罚机构。但在我们排,只有“冥王”和鲍尔是被判过刑的刑事犯。
来自汉堡、身材高大的码头工人“冥王”,大名叫古斯塔夫?艾肯,因为偷了一卡车面粉而锒铛入狱。他总是说他是被栽赃陷害的,但我们都相信他肯定偷了面粉。鲍尔则是因为在黑市上卖了一头猪和一些鸡蛋,被判了6年劳役。
“老大叔”是名中士,是我们这支部队中年纪最大的。他已婚,有两个孩子,以前是位木匠。他因为政治信仰,在一个集中营里被关了一年半,然后以“政治不可靠分子”的身份,被派进了第27(惩戒)装甲团。
约瑟夫?波尔塔下士又高又瘦,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丑。永远别忘了他是个赤色分子。他因为把一面红旗插上了柏林圣米迦勒教堂的顶上,结果被送进了集中营,然后又送到了惩戒团。他是个地道的柏林人,肚子里装满了笑话,但也很鲁莽无礼。
胡戈?斯特格是我们中唯一的大学生,曾卷入了几起学生示威活动,在奥拉宁堡和托尔高的青年劳改营待过3年,然后被匆忙地塞进了碎肉机第27(惩戒)装甲团。
默勒曾因宗教信仰被判刑,在格罗斯?罗森集中营被关了4年,但他拒绝认罪,在被执行死刑前获得了缓刑,被准许死在惩戒团内。
至于我本人,是有丹麦和奥地利血统的外邦德国人。在战争之初,我被指控叛国。我在楞格里斯和费根的集中营待的时间不算长,但遭遇却非常残暴。后来我也被贴上“政治不可靠分子”的标签,送到了惩戒团。
空袭之后我们被分成了救援队和埋葬队。在5天的时间里我们从防空洞和弹坑里移出了一车又一车的尸体。现在我们正在教堂的院子里,把尸体安放在巨大的万人坑里。几乎所有的尸体都不可能鉴定身份。火烧得很彻底,每个人身上的文字材料都不见了。即使不是被火烧毁了,也被盗尸贼偷走了。盗尸贼像吃鱼的鱼一样四处流窜着。当这些人类的鲨鱼被逮住时,很快就会被用步枪处死。奇怪的是,他们中各阶层的人都有。
一天深夜,我们抓住了两个女贼。是“老大叔”注意到她们的。为了抓到证据,我们隐藏了起来,在暗处观察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她们从断墙处悄悄溜了进来,在尸体前俯下身来。尸体散发的臭味儿想必也很让她们反胃。她们像秃鹰一样贪婪,显然是按照一套规范程式,在尸体的口袋和手包里翻找着值钱的东西。我们抓住她们时,在她们身上搜出了30块表、40枚戒指和其他珠宝,还有一大叠银行存折,她们坚称是她们自己的。她们带着刀子,用来切断尸体的手指,以便取下上面的戒指。证据确凿,如白昼般清晰。她们在歇斯底里地嚎了几声之后,就都坦白了。
我们用枪托把她们赶到被烟熏黑的墙边,命令她们转过身去。默勒一言不发地向她们的脖子开了枪。当他打完了弹夹里的子弹后,鲍尔踢了她们几脚,以确证她们死了。
“活该,这帮母狗!”波尔塔说,“我敢打赌她俩都是纳粹党员。是那帮家伙下的命令,叫什么都不要浪费。如果我们接到命令,要割下尸体的头发——如果还有头发的话,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波尔塔和“冥王”站在露天的坟坑里。我们把尸体从手推垃圾车里抬出来,递给他俩。尸体的胳膊和腿都悬在车子的两旁。有一具尸体的脑袋悬在后轮上方,来回摇摆着。尸体都大张着嘴,赤裸着牙,好像咆哮的野兽一般。
“老大叔”和哈德中尉用黄色和红色的记录卡记录着我们努力分辨出身份的人的名单。如果他们不记录的话,我们就会像杂货铺的伙计数仓库里的麻袋一样数尸体。他们记录了一张又一张纸:这么多麻袋——这么多男人和女人。
尸体正在液化。为了让我们能支撑下去,我们领到了烈酒。每过几分钟,我们就得到立在一块老墓碑旁的巨大的公用瓶里,重重地喝上几大口。在干这件活儿的时间里,我们没有一刻是清醒的。如果没有这些烈酒,我们肯定早就崩溃了。
一些普鲁士学究规定,在同一个防空洞里发现的尸体应当埋在一起。这就是我们有时候会收到浴缸或浴盆的原因——里面装满了曾经是人的黑糊糊的凝固的粥状物。他们是被铲进或舀进同一个浴缸的。50个经历过同一场磷气浴的人还装不满一只普通的浴缸。
一个巨人般的苏联战俘和我们一起干活儿,他一直在哭。让他如此伤心的是死的人里面有那么多孩子。他极其温柔地把他们的遗体摆放进墓穴里,并且祈祷道:
“上帝保佑你们的灵魂进入天堂,阿门!”
如果我们想把成人和孩子们埋在一起,他就会显得心烦意乱,最终我们只好由他去。尽管他喝了很多酒,却似乎是完全清醒的。他轻轻地将孩子们的小胳膊小腿捋顺。如果孩子的遗体上还残留着头发,他也小心翼翼地抚平。从清晨直到深夜,他一直独自干着他那格外令人心酸的活儿,我们谁也不羡慕他……“老大叔”说他显得清醒,说明他正在走向精神失常。
有波尔塔和我们在一起,真是我们的福分。他那粗鲁的幽默感使我们忘却了我们正在经历的人类的堕落。一个大胖子男人的胳膊从他尸体上脱落了,醉醺醺的波尔塔狂笑着,冲拿着那胳膊张大嘴巴呆立着的“冥王”喊道:
“你抓得那么紧干吗?好在这位先生永远不会知道了,你曾经那么使劲地和他握过手。”他又从那个烈酒瓶子里大喝了一口,继续说道:“现在,把他的胳膊好好摆在他身旁,这样无论他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能和人握手了。”
我们每摆好一排尸体,就在上面撒上薄薄的一层土,然后再摆上一排尸体。由于万人坑中空间不够,我们不得不把尸体往下踩。尸体散发出的臭味儿铺天盖地,站在大坑边上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波尔塔喊道:
“真是逆风臭十里!‘冥王’,比你吃黄豌豆的时候都臭。这很说明问题呀!”
每当我们填满一个坑,就在上面立根柱子,上面贴上告示,以便给将来立十字架和墓碑的人留下些指示。
450具不知名的尸体。700具不知名的尸体。280具不知名的尸体。总得有个数字。普鲁士的官僚们坚持一切都要井然有序。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尸体渐渐不全由我们摆布了。老鼠和狗叼走了大块大块的肉。我们不停地呕吐,但不得不执行命令。就连波尔塔也越来越受不了了,变得沉默了。我们相互咒骂、咆哮,有时甚至打起架来。
有一次,波尔塔正要埋一具半裸的女尸。女尸的腿奇怪地弯曲着,他想把那腿弄直。结果一直悬在我们头上的一场风暴,因为“冥王”一句不耐烦的提问引发了。
“你浪费什么时间?那腿直不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认识她。”
波尔塔和其他人一样,军服上覆满了绿色的泥浆。他醉醺醺地向高大的码头工人皱起了眉:
“我干我他妈想干的事情,你管不着。”他大声地打了个嗝,又举起了那个装烈酒的大瓶子:“这才是给你们的,你们这帮送葬人!”
他把瓶子从嘴边拿开,然后向后一仰脖,烈酒就这样灌进了他的喉咙。他喝完后,又打起了更大的嗝,然后巴掌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圆弧,拍在了刚刚卸完了尸体的一辆运尸车上。
“住手,波尔塔!”哈德中尉勃然大怒,双手握紧拳头,厉声喝道。
“当然,长官,当然。不过如果你,长官,如果你看见那姑娘,你也会同意不能就那样把她埋了。”
“那就赶紧把事情办利落了。”
“什么,长官?”波尔塔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哈德,说道,“是把腿弄直,还是怎么着?”
“波尔塔,我命令你闭上嘴!”
“我的上帝呀,我不能。你以为我怕你吗?你这个虱子,就凭你肩上的银星?波尔塔可不怕。对你来说,我是波尔塔下士。”
哈德一跃跳进了尸坑中,冲着尸堆中的波尔塔,一拳打在了他脸上。
“冥王”和鲍尔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挡开了他俩。中尉和下士相互重重地打了一拳,他们都向后摔进了烂泥浆中。我们把他们抬出坑,让他们平躺在地上。
俩人都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在我们警觉的注视下,从烈酒瓶子里重重地喝了一大口。波尔塔迅速地转过身去,走向尸坑,然而哈德跟了过去,一只手搭在波尔塔肩上,伸出了另一只手,说:
“对不起,兄弟,有种。但你的话太多太吓人了。我知道你没什么恶意,忘了这件事吧。”
波尔塔的那张丑脸顿时笑逐颜开,唯一的门牙亲切地向哈德闪着光。
“好的,长官。老波尔塔,承蒙上帝关照的纳粹军队下士,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可是你打我的这一下可真够狠的。这我无论走到哪儿也忘不了。我只知道有一位军官能打架,那就是我极其佩服的老战地指挥官海卡上校。但你看看那头大猪‘冥王’。假如哪天咱们再打架时让他插了进来,他会杀了你我的。他打你一拳,就像是公马踹出的一蹄子。”
我们渐渐地越喝越多。有好几次,我们中有人摔倒在坑里的尸体上,荒唐地向死者们道着歉。在教堂院子里美丽的杨柳当中的大坑的中央,波尔塔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这是一个棒极了的妓女,身份卡都齐全,最重要的是,我认识她。”
他笑得浑身颤抖着,把一张黄卡扔给了“老大叔”。
“这是格特鲁德!耶稣基督啊,是威廉大街的格特鲁德。这么说她蹬腿了!8天前我还和她睡觉呢。现在她就没了。”
波尔塔弯下腰来,饶有兴味地检查了一番格特鲁德的遗体,然后以一名大专家的口吻说道:
“是空中火箭弹炸的。很显然。肺被炸裂了,不然应该是完好无损的。真想不到她被炸死了。她是个一流的妓女。那20马克花得真值!”
很快我们又抬了一具男尸递给波尔塔和“冥王”,他穿着裁剪考究的西装。
“你将有一位帅哥做伴了,格特鲁德,”波尔塔说,“可不是像我这样在前线奔忙的狗。过去吧,小伙子,愿你走好。如果8天前我告诉她,她将和一位穿着漆皮鞋还戴着鞋罩的绅士埋在一起,她会一脚把我踹出来的。”
哈德中尉斜眼看着排成长长的等待队列,并且还有源源不断地赶来的装满尸体的手推车。
“见鬼,这还有完没完啊?”他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还不是唯一的埋尸队。”
“好像我们每埋一具尸体,就会又送来两具。”5连的一名上士说道,“有好几支埋尸队的人都崩溃了。我们必须得换新部队来了。”
“笨蛋,别听风就是雨。”哈德厉声说了一句,就又回去填写他的名单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在一些倒下的墓碑上坐下来休息片刻。波尔塔又开始给我们讲述他那纷繁多彩的人生中的故事了,但当他开始描述他爱吃的眉豆炖肉这道菜时,我们不得不制止了他。尽管我们全都喝得半醉,却仍然无法忍受谈论食品的话题。
我们已经埋了好几天死人了。在醉酒状态下,我们拿自己这可怕的工作开着最肮脏的玩笑,这才保证了我们没有发疯。尽管集体死亡是排斥个性的,但每名死者都经历过生与死的煎熬。为人父母者曾经担忧过自己的孩子。他们都曾为钱烦恼过,都曾拿大杯喝过啤酒,拿高脚杯喝过葡萄酒,曾经跳舞、开玩笑,在工厂或办公室里拼命干活儿,在阳光或小雨中漫步,享受过热水澡,或者在宁静的夜晚和朋友进行过私密的闲聊,谈及战争结束后他们将过上的好日子。现在,一切全完了。残酷、邪恶、暴虐的死神降临了。死亡的过程也许只持续了几秒钟,或者几分钟,或者几小时,最终他们被一个惩戒团里一帮醉醺醺的士兵所埋葬。士兵们嘴里喷出的邪恶的笑话,成了这些曾经奋斗、曾经憧憬的男人和女人们唯一的送葬词。
我们的最后一项任务是下到无法将尸体搬运出的防空洞里。我们,食尸鬼班的弟兄们,穿着黑色的坦克服,领章上狞笑的骷髅在黑暗中闪闪发着光。我们用火焰喷射器将曾经是人类的那最后一点点粘糊糊的残余销毁。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活着的人都会恐惧地跑开。
火焰喷射器嘶嘶作响的红舌头舔过的地方,一切都化为灰烬。当我们引爆炸弹时,空气都在颤抖。在浓厚的尘土云中,房屋最后的残垣断壁也都倒下了。然而对于这可怕的一切,军方发布的唯一消息仅仅简洁地写道:“德国西北部数座城市遭到了敌机疯狂的轰炸。其中科隆和汉诺威受到的攻击最残暴。我军高射炮和战斗机击落了无数敌军轰炸机。我们将很快复仇。”
第三章夜晚的枪声
武器交给士兵,是让他使用的,这在条令中写得分明,士兵必须遵守。
魏斯哈根中校十分热爱条令。他经常提醒我们所有人:“你只能学习条令所规定的和榜样所示范的。”
他得到了教训,尽管有条令,但被人射穿帽子,还是不大舒服的。
我们学习使用新坦克,共用了8天,然后才从臭名昭著的森纳拉格返回了营房。森纳拉格在帕德博恩附近,是德国所有可恨的练兵场中最可恨的。
士兵们都说森纳拉格一定是上帝在情绪最坏的时候造的。我个人认为很有道理。这地方可以说就是一片有沙子有狗,长着浓密的灌木和密不透风的荆棘的令人很不舒服的地域,很难被人发现。那里肯定比戈壁沙漠更荒凉更令人压抑。这里曾有数以千计皇帝时代在此受训、后来倒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的士兵的诅咒。数以万计志愿参加强大的德国国防军的人们,为逃避失业而选择士兵为业的人们,来到这里后,都会怀念黯淡无望的失业平民生活,而不愿日复一日地面对地狱般的森纳拉格。我们,第三帝国的士兵兼奴隶,所受的苦比他们更甚。当我们的军官和士官在军事训练中实施例行的虐待时,皇帝时代传奇的“希姆莱斯托斯下士”①对他们丝毫不起作用。他只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很多被莱茵—威斯特法伦的军事法庭法庭判处死刑的人,都被押到这里来执行。但是正如“老大叔”有一次说的,如果你被带到这里来死,那么死亡肯定是一种幸福的解脱,只要你看看令人难以置信的压抑和摧残心灵的森纳拉格。
第一天晚上,轮到“冥王”和我站岗。我们不得不戴着钢盔,握着步枪站着,羡慕地看着我们幸运的朋友们去镇上,用啤酒和杜松子酒冲去训练场上的郁闷。
波尔塔手舞足蹈地从我们面前经过,笑得头都要掉下来了。我们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空旷的大嘴巴中仅剩的三颗牙齿。军队给了他一副假牙,他却把假牙用一块他以往阅兵前擦枪用的脏布裹好,装在了口袋里。吃饭时他就郑重地把布打开,把假牙拿出来装进嘴里。当他将自己的那份饭食和能搜罗得来的剩余饭菜塞满肚子后,他又用擦枪布把假牙擦亮,然后认认真真地用脏布裹起来,放回口袋里。
“提醒你们一句,等老子回来的时候,把门开大点儿。”他咧嘴笑道,“我肯定会比你们好久以前见识过的醉得更厉害。我那训练有素的雄性器官恐怕也会因为我给它找的活儿而失去知觉了。加油,士兵伙计们,小心看守好普鲁士的军营。”
“那个傻瓜红头发恶棍!”“冥王”骂道,“他能出去寻欢作乐,而我们能指望的最好娱乐,也就是和还擦鼻涕的新兵们一起打打21点扑克了。”
我们非常寂寞地坐在食堂里,喝着荨麻汤——这种大杂烩似乎是永恒的食堂菜,总让我们有点儿倒胃。
有几名新兵也在食堂里,因为穿着军服,所以在装着成人的样子。等他们接到上前线的命令,被分配到东方战线的作战部队后,他们的一大半自信心就会烟消云散。
保斯特上士和其他几名士官也走进了食堂。他以他特有的咕噜咕噜的方式狂饮着啤酒。当他看见我俩穿着哨兵的服装,在吃着难以下咽的大杂烩时,狂笑了一番,用军营里的脏话吼道:
“你们两头乳猪,你们喜欢站岗吗?是老子我负责这事的。我想你们需要一点点休息。明天你们就会因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喝得酩酊大醉而感谢我了。”
我们没有回答,他用拳头支着桌子,身体前倾着半站了起来,并昂起了他那巨大的普鲁士人的下巴:
“回答我!条令规定,士兵必须回答长官的问题!前线的作风在这里行不通。这里还有合法而文明的秩序。记住,你们这帮蠢牛!”
我们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回答道:
“是的,上士先生,我们喜欢站岗。”
“屁股坐得那么沉,想干什么,你们这些猪?我很快就得教训教训你们了。或者在训练场上,或者在阅兵场上!”
他甩了甩手,咆哮道:
“你们滚吧!”
我们慢慢地坐下了,我对“冥王”耳语道:
“还有比这更低级的生活方式吗?一个人有个一官半职,就把一切都同这一官半职联系起来,没有一样不依赖于它。”
“冥王”的目光越过荨麻汤,怒视着我:
“他是教官。他会使用哪怕是阴沟里的烂泥来达到他的目的,趁我还没呕吐,咱们快走吧。”
我们马上起立,但是刚走到门口,保斯特又咆哮起来:
“喂,你们这些劳累的英雄们!你们没听说过条令规定你们在进出屋子时要向长官敬礼吗?别想偷懒,你们这些沼泽里的虱子!”
我们因为沮丧和愤怒而颤抖着,走到他的桌前,咔嗒一声并拢脚跟,自臀部举起手来。“冥王”咆哮着,声音带有侮辱性的大:
“上士先生:一等兵古斯塔夫?艾肯和候补二等兵哈塞尔恭敬地请求您,准许我们离开这里,前往4号大门卫兵室,按照命令执行我们的任务。”
保斯特屈尊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把一只大啤酒杯举到了他那宽阔而满是汗水的脸前。
“滚吧!”
我们重重地顿了下脚跟,然后转身跺着脚行进着,离开了充满蒸汽和臭气的食堂。
一出到门外,“冥王”就立定,骂起了脏话。最后以抬起腿来,冲着紧闭的食堂大门方向放了个巨响的屁而告结束。
“我乞求上帝让我们快些返回前线。如果让我在这里待得太久,我肯定要拧断保斯特的脖子,再把他捆起来,让他冲着自己的尾巴眨眼睛。”
我们无精打采地坐进了卫兵室,玩起了21点,但没多久就玩腻了,收起了牌。我们重重地坐进了卫兵室的高背椅,一边沉思着,一边翻看着波尔塔借给我们的一些极其淫秽的杂志。
“她的屁股可真大!”“冥王”指着我的杂志上的一个女孩,咧嘴笑着,“要是我能遇见这么个妞儿,我一定要让她见识见识我的本领。我想要两只胳膊才能抱住的大腿。你想不想找一头只穿着紧身衬衣坐在桌子上的大母牛?”
“不想,”我答道,“我喜欢你们说的皮包骨头的那种。嘿,看,这儿就有一个。我要是每半年都能碰上这么一个,我宁愿打上30年仗。”
负责监督卫兵的赖因哈特中士恰好巡视到这里,他从我们的肩头俯下身来,垂涎欲滴地说道:
“喂!你们干什么呢?你们这些杂志是从哪儿来的?”
“你觉得呢?”“冥王”傲慢地答道,“基督教青年会每星期三都会送来。问问接待处的姑娘吧。她那儿的《圣经》下面有一大摞呢。”
“别这么无礼,一等兵,不然我跟你没完。”赖因哈特愤怒地说道,而“冥王”却放声大笑起来。但他马上就闭上了嘴,他的拇指摩挲着画面中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淫荡之处,眼珠都要爆出来了。即使卡萨诺瓦①看到这样的图,也会目瞪口呆的。
“不,看在上帝的分上,”赖因哈特屏住了呼吸,“我一下岗,就要出去找个漂亮妞儿。这杂志太开胃了,实在是他妈的好,我明天一定要到格蕾特那儿弄几本来。”
“啊呀,这算什么呀,”“冥王”不屑地说道,“再看看这个。”他指着一张完全呈现疯狂状态的图片。“我14岁的时候,就见识过这场面了。”
赖因哈特那张农民的脸上,垂下下巴,张开大嘴,瞪大眼睛,钦佩地看着高大的汉堡人:
“你14岁的时候?你肯定在说谎。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8岁半的时候,和一个已婚的母狗,趁她丈夫外出卖水果的时候。那算是她给我的小费,因为我从不来梅大街的杂货铺帮她买了鸡蛋。”
“该死,别再刺激我了。”赖因哈特咕哝道,“嘿,你能帮我找个结了婚的女人吗?你肯定认识好多呢。”
“我当然能,兄弟,但必须预付10支鸦片烟和1瓶朗姆酒,或者干邑白兰地做定金。等你和那女人完了事,要再付10支鸦片烟和1瓶酒——要法国原装的,不要德国货。”
“成交,”赖因哈特热切地说道,“但如果你骗人的话,上帝不会放过你的。”
“呸,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自己找妓女去。”“冥王”答道,然后漫不经心地把杂志又翻了一页。只需瞟他一眼,就能看出他多么渴望鸦片烟和烈酒。他知道赖因哈特能得到这些东西。
中士激动地在卫兵室里来回踱着步子,把一个新兵的装备踢进了角落里,然后开始斥责那可怜人值班时的不端行为。然后他又走过来,友好地把手搭在“冥王”和我的肩上。
“别在意,我的朋友们,我不是那意思。你们多虑了。这个训练场的所有公马都是骗子和恶棍。他们和你们前线来的弟兄们不一样。你们懂得友谊意味着什么。”
“我真不明白你这么恨这儿,为什么还非要待在这儿。”“冥王”说着,用老式的办法擤了擤鼻子,把一部分鼻涕弹在了赖因哈特的椅子上。赖因哈特佯作不见。“跟我们一起到打炮的地方去吧。”
“好主意,我也许会那样做的。”赖因哈特回答道,“这里很快就会变得让人受不了的,除非你到前线去镀镀金。否则老丑婆都不搭理你。不过,这次的妓女怎么样,你能搞得定吗,兄弟?”
“很快就能搞定,但是先得有定金。”“冥王”说着,伸出了手。
这伸出的手使赖因哈特的脸上不安地抽搐了几下。
“我保证,明天等我一下岗,就把10支鸦片烟给你。等我一有机会进城,见到那个帮我倒腾酒的家伙,就给你弄1瓶干邑。不过,其他的事情,明天晚上你能搞定吗?”
“冥王”冷淡地答应了:
“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妓女,明天晚上。”
大多还不到18岁的新兵们,羞涩地红着脸,在远处偷偷地瞟着我们。这样的谈话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无论谁说这是不道德的,我们都敢毫不畏惧地直视他。刚才“冥王”和赖因哈特达成的交易,在我们看来就像森纳拉格执行的死刑一样寻常。在这个叫做军队的大染缸里,我们学到了新的价值观。
终于,夜幕彻底笼罩了这巨大的兵营及其散落四周的附属建筑物。到处黑暗的窗户后,都有躺倒的新兵无声地哭泣着。想家、恐惧和许多其他事情,都会把他们压垮,使他们尽管拥有武器和军服,却显出了孩子的本色。
“冥王”和我出去巡逻了。我们得沿着包围着整个营区的高墙步行。我们得监督一切规章都得到了执行,大门在晚上10点关闭,阅兵场后的弹药箱码放整齐。如果在营区里遇见陌生人,我们还得把他拦下来检查证件。我们的军官在巡视时,如果看到哨兵的警惕性足够高,达到了挑战他们权威的地步,会格外高兴的。
基地司令官冯?魏斯哈根中校对这一套情有独钟。他身材矮小,却有一只大得出奇的单眼镜片像是拧在了他的脸上。他穿的是那种典型的像是化装舞会上穿的普鲁士军官的军服:绿色的紧身短上衣,半匈牙利半德国的式样,短得像是骑兵穿的;浅灰色的马裤,浅得近乎于白色,后裆部大得像是缝进了一头牛,典型的骑兵式样;极长的黑色漆皮军靴。他穿这种靴子时是怎么弯腿的,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个谜。因为这马裤和靴子,士兵们给他起了个“屁股和靴子”的外号。他的帽子前部很高,是纳粹头目们特别喜欢的类型,帽子上醒目地装饰着鹰和花环,还有一个打了无数个结的银线做的颏带。自然,他的大衣是那种黑皮长大衣,有着华丽的翻领。他的脖子上摇摇摆摆地挂着个铁十字勋章。那是他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得到的装饰品,那时他在皇帝的骑兵卫队服役。他依然佩戴着骑兵徽章,与他的纳粹军队肩章很不相配。
士兵们曾纷纷就这个矮子有没有嘴唇而打过赌。他的嘴就是一道细线,在他那线条分明的脸上本来就很不显眼,因为决斗留下了一道疤,就几乎看不见了。他那冰冷的蓝眼睛在凶残的脸上最为引人注目。当你站在这位矮小的司令官面前,当他用丝绒般柔和的语气对你说着话,而那冷冷的毫无表情的眼睛似乎要把你的五脏六腑吸出时,你肯定会不寒而栗。第27(惩戒)装甲团的基地司令官冯?魏斯哈根中校的眼睛,就是眼镜蛇的眼睛。没有人曾见过他和女人在一起,也没有人为此而奇怪。任何女人到了他面前,被他那毒眼睛一刺,都会变得像木板一样僵硬。当战争结束,他被踢出军队时,恐怕会理所当然地成为管理最难缠的囚犯的监狱狱长。不能被他摧毁或者随意塑造的人,似乎根本不存在。
这个人还有一件特别的事情。他的手枪皮套从来不系扣,这样他伸手去摸那闪着邪恶光芒的蓝黑色7.65毫米口径毛瑟手枪时,要容易得多。他的勤务兵(他有两名)说他还有一把7.65毫米口径的瓦尔特手枪,里面的全部六颗子弹都被锉平,装上了达姆—达姆弹头。他的马鞭中间是空的,藏着一把又长又薄的剑。他可以在一瞬间从那打着美丽的褶的皮鞘里抽出剑来。他知道人们恨他、怕他,所以他格外提防所有受过迫害的可怜人,他们有可能变得绝望而疯狂,起而袭击他。当然,他从来没被派往前线,他在高层的关系关照了他。他的红毛杂种狗“男爵”,本身就是个荒诞故事。这条狗被编入了基地现役军人名单,还曾多次当着全营地军人的面被宣布降级。副官会安之若素地宣读惩罚命令。不知为什么,这条狗从来没升到过下士以上军衔。目前它是准下士,因为在他主人的桌子底下拉了屎,正被关在禁闭室里受罚。
当冯?魏斯哈根那柔和的声音在电话线上低低地传播着,数落着士官们的疏漏时,凶悍的士官们都拼命地奔忙着。如果有人在营房前掉落或遗忘了一片纸,用不了5分钟,司令官就会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消息都无比灵通,有时候我们真的相信他那阴冷的目光能够洞穿墙壁。在第三帝国塞入军法的数千条规定中,他总是选择最严厉的实施惩罚。在他看来,温和与仁慈无疑都是软弱的象征和世界毁灭的前兆。他喜欢给下级,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发布折磨人神经的命令。他会坐在他那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桌上装饰着一根微型的旗杆,旗杆上飘扬着装甲兵部队的旗帜,旗杆被焊在一颗手榴弹做成的底座上。他会盯着在他面前立正的士兵之一,突然吼道:
“你,从窗户上跳出去!”
天可怜见,那士兵会犹犹豫豫地跑向窗户,将它打开,再开始爬上窗台。办公室在三楼。到了最后一刻,那矮子军官的声音才会响起:
“好了,好了,从窗台上下来吧。”
或者,他会像只猫一样悄悄地溜进一间屋子(他的靴子是橡胶底的)。门打开后,他会用一种尽管柔和但却像鞭子抽一样的声音说道:
“现在,听着,徒手倒立!”
如果有谁做不了徒手倒立,他就会从左胸口袋里掏出一个浅灰皮的本子,仔细地把他的名字记下来。他会用犯事者的后背做桌子,用很漂亮的字迹写下。第二天起,那个可怜的家伙就会经受一个星期的惩罚性训练。
我们的巡逻路线很长,要环绕整个营区。“冥王”和我一边聊着天,一边漫不经心地溜达着。“冥王”的嘴里叼着根烟。烟身很短,足够他在突发的紧急情况下吞进嘴里——这把戏他玩得很熟。他踢了一脚一只弹药箱的锁。令他非常高兴的是,锁开了。明天,等我们把锁况不佳的情况报告后,4连就有好果子吃了。
走到展览厅后面时,“冥王”吐出了他那微型烟蒂。烟蒂落在了干草上。我们静立了片刻,希望干草能燃起火来,以给我们这冗长乏味的巡逻添点趣味。
我们以计算好的步伐慢慢地继续往前走。我们展开的刺刀闪着邪恶的寒光。没走多远,就有一个人挡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俩人都立刻意识到,不可能是别人,这就是冯?魏斯哈根中校。他戴着高帽穿着大衣,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保温茶杯。
“冥王”喊了声口令:“格奈森瑙①”,喊声响彻了基地。然后是好几秒钟的沉默,直到“冥王”又喊道:
“一等兵古斯塔夫?艾肯和候补二等兵哈塞尔奉命担任哨兵任务,正在营区内巡逻。按照条令规定,我们要检查中校先生的证件。”
沉默。
皮大衣沙沙地响了一下。一只戴着手套的小手飞快地伸进了皮衣上部的纽扣之间,又迅速地撤了回来。紧接着我们都死死地盯住了他手枪皮套里的毛瑟手枪。他那著名的柔和的声音刺耳地在我们耳边响起:
“要是我现在开枪,你们怎么办?”
话音未落,“冥王”的步枪响了,一颗子弹“嗖”的从司令官的头上飞过,掀掉了他的帽子。还没等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我的刺刀就已经抵住了他的胸膛。接着“冥王”也把他的刺刀尖威胁性地顶在了那矮子的脖子上。我们下了他的枪。
“我们请求中校举起手来,不然我们就开枪了!”他温和而圆滑地说道。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请求中校举起手来”,听上去真是荒唐。只有在军队里,才会有人做出这么白痴的事情。
我把刺刀紧紧地顶在他的胸膛上,以向他证明我们是多么认真地在执行命令。
“费什么话?”他厉声说道,“你们都认识我。把刺刀放下,继续巡逻。稍后我会要求你们,就开枪之事写个报告。”
“我们不认识你,中校先生。我们只知道我们在执行哨兵任务时受到了枪的威胁。我们要求中校先生和我们一起前往卫兵室。”
尽管中校在发出严厉的威胁,我们仍然缓慢地向卫兵室走去。我们警觉地端着刺刀。
我们进入卫兵室时,引发了一阵慌乱。已经躺下睡觉的赖因哈特一骨碌爬了起来,跑到了条令规定的距司令官三步的立正位置上,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立正!中士赖因哈特奉命担任值星官,恭敬地向中校先生报告:卫兵由20人组成。5名站岗,2名巡逻。有4名囚犯在押。3连的一名五等兵被关2天禁闭。7连的一名坦克炮手和一名一等兵被关6天禁闭。所有三人都是因为没有夜间通行证而在外过夜。一名准下士狗因弄脏地板而被关3天禁闭。恭敬地向中校先生报告,没有特殊情况发生!”
中校饶有兴味地审视着酱紫色脸的赖因哈特:
“我是谁?”
“您,先生,是第27(惩戒)装甲团基地的司令官,冯?魏斯哈根中校。”
“冥王”欢快地向赖因哈特报告:
“值星官先生!由二人组成的营房巡逻队领队,一等兵艾肯恭敬地向您报告,我们在2连展览厅后逮捕了中校。因为我们在询问口令时没有得到回答,在要求出示证件时受到了手枪威胁。按照作战规定,我用我的98式步枪做了示警射击。犯人的帽子被掀掉,并被子弹穿了个洞。我们解除了犯人的武装,把他安然无恙地带到了值星官先生面前。恭请下一步指示。”
沉默,长久的深深的沉默。
赖因哈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司令官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但沉默主宰了一切。赖因哈特那像狒狒一样的脸皮之下,血在不停地涌动着。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乡巴佬发话。终于,司令官不耐烦了,对不幸的中士开了腔:
“我们都知道你认识我。你是值星官。第27团营地的安全就掌握在你手里。你的命令是什么,中士?你打算怎么办呢?我们不能一晚上都在这儿站着!”
赖因哈特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他的眼珠绝望地翻转着。我们几乎能听见他在寻找着权宜之计。桌子上的枕头和大衣是他违纪睡觉的无声的铁证。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眼睛越过司令官,又回到了“冥王”和我身上。我们三人都在内心里偷偷乐着,等待那基地英雄下命令。无常的命运违逆他的意愿,突然把比他想要的更大的权力交给了他。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有着一个躯干、两条腿、两只胳膊、一张脸、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和两排牙齿的普通人,但是——一个大大的“但是”,一个凶险的“但是”——这又是一个特殊的人,他身穿黑皮大衣,脚蹬漆皮鞋,腰系武装带,肩扛有银色编织带和金星的肩章。在赖因哈特眼中,他是神,是魔鬼,是整个世界,是权力,是死亡,是生存,是与毁灭、刑罚、提升、降级息息相关的一切,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他只要撇撇嘴,就能把赖因哈特中士送到战斗部队里去。然后,那覆盖着幽灵般的大雪的东部前线,就等待着他了。他能否逃脱这一命运,完全取决于他会不会冒犯这位站在他面前,嘲讽地微笑着看他的神。
慢慢地,赖因哈特的大脑与舌头连上了线,他变得气势汹汹起来,像头公牛一样冲“冥王”和我咆哮起来:
“你们俩都疯了吗?赶紧放了中校先生。这简直是造反!”
说罢,他脸上闪现出一种更放松甚至是满意的表情,又继续说道:
“你们俩被捕了!我马上给值班军官打电话。你们将为此付出沉重代价。请您原谅他们,中校先生。”他脚跟咔嗒一并拢,向司令官说道,“这就是两头刚从前线回来的蠢兽。我保证尽快提交报告。当然,这是该送军事法庭的行为……”
司令官实际上用他的眼睛给这屋子施了魔法。这比他想象的要好,正好给了他开一个恶毒的先例的机会。
“这么说,中士,这就是你的想法喽!”他掸去了他的大翻领上一粒想象的灰尘,从“冥王”手里接过了他的手枪和带洞的帽子。“冥王”公然咧嘴笑了起来。
司令官的橡胶鞋底一声未响,他绕过了桌子,指着赖因哈特临时准备的床具,冲着稀薄的空气下了命令:
“收起来!”
10名新兵和赖因哈特立刻上前执行了他的命令。大衣和枕头像变魔术般消失了。
司令官慢慢地解开了大衣的纽扣,从左胸口袋里掏出了他的灰皮小本。他郑重其事地掸了掸,又掏出他的银色铅笔挥了一下。小本以小学习字课上要求的角度放在了桌上。他一边写着,他头脑中的想法便仿佛响亮地回荡在屋中:
“3连中士汉斯?赖因哈特,在特殊情况下奉命担任值星官,被发现在值勤时着装不当。他的外衣扣子没有系上。他的皮带上,枪套被置于伸手不可及的位置,这使他在紧急情况下将无法使用自己的武器。这违犯了1939年4月22日制定的第10618条关于卫兵值勤的条令。而且,他还彻底违犯了同年同月同日制定的第798条条令,被发现在卫兵室的桌子上睡觉。更有甚者,他将军大衣当作毯子使用。与此同时,冯?魏斯哈根中校于1941年6月发布的基地准则,也被违反。这是关于识别夜晚10点以后在营区被发现的人的身份的规定。值星官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做出任何决定,而是打算将问题交由带班军官处理。”
他猛然转身,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赖因哈特:
“好了,中士,还有什么事要报告吗?”
赖因哈特被吓懵了。司令官调节了一下自己的皮带,用一块雪一般白的手帕擦了擦他的单眼镜片。然后厉声说道:
“一等兵艾肯和候补二等兵哈塞尔!把赖因哈特中士押入禁闭室!他因为完全无视警卫职责而被逮捕。这件事将作为提交军事法庭的证据。明天他将被解往第114掷弹兵团监狱。在警卫任务解除之前,一等兵艾肯将担任值星官。他带领的巡逻队正确而尽心地执行了命令。”
他蹬着那双无声的靴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卫兵室。
“走吧,”“冥王”冲赖因哈特咧嘴笑着,“要是想逃跑的话,我可用刺刀了!”与此同时他还很响地拉了一下枪栓。
我们三人沿着走廊走向禁闭室。“冥王”故意摇晃着手上那大大的一串钥匙。第78号禁闭室里的狗引得“冥王”咆哮起来:
“闭嘴!晚上10点之后要保持肃静!”
我们拉开了第13号禁闭室的门闩,故意弄出了没必要的声响,然后把赖因哈特推了进去。
“犯人,把衣服脱了,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床上。”“冥王”命令道,狱卒这个角色让他享受到巨大的快乐。
没过几分钟,胸膛厚厚的赖因哈特就一丝不挂地站在了我们面前。他是个无足轻重的胖农民,一旦没了军服上那些饰线和缎带,他就立刻恢复了本色:一个头脑糊涂、反应迟钝的种地人。
“冥王”决心把条令上的所有相关规定都执行一遍。
“犯人,向前弯。”他模仿着埃德尔上士的咆哮声,命令道。
像所有科学工作者一样,他仔细地检查了赖因哈特翻转朝上的后身。
“犯人的后身没有隐藏任何东西。”他快活地宣布道。
然后他又检查了张大嘴巴、满脸迷茫的赖因哈特的耳朵,又兴高采烈地说道:
“犯人,你知道条令关于个人卫生的规定吗?这乡巴佬根本不知道掏耳朵。记下来:犯人被捕时,处于极其肮脏的状态。他的耳洞里塞满了脏东西。”
“你真希望我照你说的写?”我想知道。
“上帝作证,当然!难道我不是值星官吗?难道我不负责对囚犯进行登记吗?”
“噢,闭嘴吧,你这头蠢猪,”我回答道,“对我来说,才不在乎把你这些废话都记下来呢,可你要签字啊。”
“是的,我当然签,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冥王”说。
我们像拿着放大镜一样仔细检查了赖因哈特的军服,又通读了他的通讯录。“冥王”对搜出的一包香烟也很感兴趣。他挑出一两根用鼻子闻了闻,然后吼道:
“这犯人还他妈藏着鸦片烟!你这个罪犯,是让我来保管这些鸦片烟呢,还是我们来打份报告?那样你就会听到军事法庭对一名军士藏有毒品会怎么说。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他妈的拿去吧,别再得寸进尺了。”赖因哈特怨恨地说道。
“安静点儿,犯人,给我放尊重点儿。不然咱们就得看看条令上对喧闹和刺儿头的犯人怎么说了。你跟我说话时,得叫‘值星官先生’。记着点儿,你这牛粪。”
“冥王”咧嘴笑着,把那包鸦片烟塞进了他自己的口袋。然后他收拾起那位落魄英雄的财物。除了他的内衣和军服外,全都塞进了一个包里。“冥王”指着我照他所念的写下的单子说道:
“在这儿签字,表示你亲眼看见你的所有财物都在这里了。这样,在遥远的未来,等他们释放你时,就没什么废话了。”
赖因哈特想检查一下单子,但“冥王”拦住了他:
“你想干什么?你以为监狱里会允许你做研究吗?你就签字吧,马上!然后把你那堆破衣服扔到门外,好让我们按照司令官的命令把你关起来。脸皮可真厚!”
赖因哈特一声不响地照他说的做了。
“如果你想用马桶的话,现在就用。”“冥王”吩咐道。
“不了,值星官先生。”赖因哈特极不情愿地说道。他赤条条地站在小屋的窗户底下。
“我希望不要为了你的缘故……”“冥王”说,“上帝宽恕你,如果你晚上按铃的话。我们想要宁静来思考今天晚上发生的严重事件。”
“当然,值星官先生!”
“冥王”得意地瞟了一眼空空的牢房里面,然后命令道:
“很好,犯人,现在睡觉吧。在这儿待着,直到你听见起床号。”
他走出了牢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把巨大的锁拧了两圈,然后又重重地插上了门闩,门闩发出了恼人的巨响。
“冥王”太喜欢那串钥匙了,在卫兵室里,他把钥匙摆在了面前的桌上。以往他本人经常被关进牢房里,现在平生第一次他居然掌握了禁闭室的钥匙。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给军营里各连所有其他值勤的士官打电话。他想知道他们的花名册上到底有多少人。这是值星官的特权。每次接通电话时,他都这样问:
“你的声音听上去很困倦啊。你是不是一直在睡觉?”(他们当然在睡觉。)“我得考虑考虑我是不是有责任把你这种玩忽职守的行为报告给带班军官。你看怎么样?”“你是谁?”“值星官,当然。你以为我是谁?”
当他给8个连的值班士官都打了一遍电话后,他又从头打起。这回他向迷惑不解的士官们问的是他们检查伤病员的状况。他还问了各连武器弹药的储存情况,要求将报告表于早上8点之前交卫兵室。这可够士官们夜里忙活一阵子了。
“冥王”感受到巨大的满足。他身体后仰靠在大椅子上,把他那巨大的双脚抬上了桌子,又抓过一本色情杂志来。他刚要点上一支鸦片烟,两名新兵突然撞开了门。他们俩中间夹着一个非常激动的家伙,穿着花棉袄,头上扎着围巾,但脚上却蹬着步兵靴。
“值星官先生,”其中一名新兵报告道,“坦克炮手尼梅耶尔恭敬地向您报告,我们在巡逻时,逮捕了这个试图翻墙进入3连营地的人。这家伙拒不交代他的任何信息,还往坦克炮手里歇尔特脸上打了重重一拳。他的眼睛和下巴现在都还肿得很厉害呢。”
“冥王”眨了眨眼,但马上便振作起精神。我们都立刻认出了那是波尔塔,“冥王”往一把椅子往前一推,微笑着说道:
“太太,请坐。”
“闭上你的臭嘴,不然我来让你闭上!”这便是波尔塔对新获晋升的值星官不敬的回答。
“冥王”对这一威胁只是摆了摆手,然后把波尔塔按进了椅子里。
“请原谅,太太。你是在寻找你的丈夫吗?我是一等兵古斯塔夫?艾肯,值星官,负责收容丈夫的人。这个营区的安全就掌握在我这双敏感的手中。也许,太太是来找其他人的?”突然,他猛地把波尔塔的衬衫一掀,露出了他那轮廓分明的膝盖。他穿着长长的军用内裤。
“啊,毫无疑问,这是最新的巴黎时尚?很有魅力,太太。并不是所有女士都有这样考究的东西的。”
波尔塔醉醺醺地向这位身材高大、笑容满面的码头工人挥出一拳,但没有打中。他随即放弃了搏斗。
“上帝呀,渴死我了!给我拿点儿啤酒来。”
最终,我们悄悄地把波尔塔抬进了一间空牢房里。他醉得太厉害了,没法把他送回连队。他逛了一大堆臭名昭著的小酒吧,像什么“红玫瑰”、“快乐的奶牛”之类的。他说他玩了很多女孩,够他回味两年的。当他和最后一个女孩缠绵时,他的军服被偷了,只剩下了军用内裤和步兵靴。他发誓他是穿着这两样东西上床的。还有人用油彩在他的光屁股上写下了“快乐的奶牛”的字样。
“冥王”在值班记录上记下波尔塔的回营时间为晚11点,比夜间通行证截止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他完全忽略了那时候他还没被提升为值星官呢。
当晚剩下的时间,我们用我们囚犯的钱打起了21点牌。正如“冥王”所说的,赖因哈特这阵子用不着钱了。
带班军官早上8点时来检查警卫状况,20分钟的时间大部分被用于解释“冥王”所作记录背后的原因。
当瓦格纳中尉最终弄明白事实后,他差点儿哭了,他坐到椅子上,在值班记录上“冥王”对基地邪恶的历史上意义最重大的夜晚之一长长的描述之下,无助地签上了他的名字。
对瓦格纳来说,危险的是他没有听到枪声。他一定是睡着了或者未经允许外出了。依他对冯?魏斯哈根中校的了解,他确信后者一定是耐心地坐了好几个小时,等着他这位带班军官的报告。在那种情况下,他本应立刻向司令官或他的副官作出汇报的。而现在,距枪响已经过去6个小时了。瓦格纳中尉将被送往作战前线,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认清了这一悲惨形势的瓦格纳,张了张嘴巴又合上了,一言未发。但当“冥王”微笑着报告说,司令官对巡逻情况很满意,带班军官应当将这点记录下来时,他像公牛一样咆哮了起来。在合上了满口假牙的嘴巴后,已经崩溃的瓦格纳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门,去面对他命中注定的这一天去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