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密”相聚一堂的风气,古已有之。美国埃克奇的《黑夜史》是一部视角独特的西方日常生活史,书中写 到:在前近代的西方社会,普遍存在一种全女班的“纺纱聚会”,“这种 聚会的形式多样,有法国的‘聊天聚会’,德国的‘纺车聚会’、‘纺纱 杆聚会’和‘织毛衣聚会’,俄国的‘缝制聚会’,以及塔斯卡纳的‘维 利亚’。……英国各地都能见到类似的聚会,如爱尔兰的‘赛里德’或‘ 埃尼安’,苏格兰的‘纺纱杆节’,威尔士的‘编织之夜’。”此外,18 世纪费城又有妇女在夜间一起洗衣的风俗,称作“洗衣聚会”,性质也大 同小异。在这种没有雄性参与的场合中,女人们学知识、讲故事、开玩笑、聊八卦,乃至拿地方官员和教会人士开 这种女人墟,当然不算西方的特产。陆游诗《野步至近村》有“妇女 相呼同夜织”语,《村舍书事》又有几乎相同的“妇女相呼夜织同”之句(《剑南诗稿》卷五十七、卷六十),那不就是宋代村姑的“纺纱聚会”吗?葛兆光在清华讲授“法国年鉴学派及其对中国的影响”时,谈到一本 叫《水井边上》的著作,那位不知名的作者通过作为消息集散场所的水井,讨论江南小镇的社会关系。在做社会调查时,有老太太告知作者:当年 她们曾有个“姐妹会”,也就是一帮家庭妇女,在水井边洗菜时说长道短,逐渐形成一个有排他性的群体;而这个群体的“舆论”,对全镇的风气 都有影响(《思想史研究课堂讲录:视野、角度与方法》第一讲,三联书店 2005年版)。这种以水井为中心的“姐妹会”,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纺纱 聚会”罢了。纺纱聚会或水井聚会,当然都是下层劳动妇女的社交方式,有没有上 层有闲阶级妇女的社交呢?至少,在特殊职业者中是存在的。明末南京名妓群体中,有一个叫“盒子会”的无形组织,明人沈周《盒子会辞·序》谓:“南京旧院有色艺俱优者,或二十、三十姓,结为手 帕姊妹。每上元节,以春檠、巧具、□核相赛,名‘盒子会’。凡得奇品 为胜,输者具酒酌胜者。……厌厌夜饮,弥月而止。席间设灯张乐,各出 其技能。”(见余怀《板桥杂记》)又,清初周亮工《书影》卷一亦袭沈序 云:“闻□(故)老言:南京旧院有色艺俱优者,或二十、三十姓,结为手 帕姊妹。每上元节,以春擎具觳核相赛,名。盒子会,。……予二十年前,常见金陵为胜会者,略有此风。今旧院鞠为茂草,风流云散,菁华歇绝。稍有色艺者,皆为武人挟之去,此会不可复睹矣。”此外,孔尚任《桃 花扇》第五出“访翠”,也有李香君到卞玉京家参加“盒子会”的情节(参 李孝悌《桃花扇底送南朝——断裂的逸乐》,《恋恋红尘:中国的城市、欲望和生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页28—29)。按:香港汪明荃、郑裕玲等八位关系密切的娱乐圈中人,每月定期聚 会,戏称“至八会”;“至八’’是一语双关,既指八位参与者,也指话 题多涉八卦。则秦淮河畔的“盒子会”,想来也就是当年青楼圈中的“至 八会”吧。说女人天生八卦也好,说女人反抗男性话语霸权也好,总之,哪里有 女人,哪里就有八卦,哪里就有“纺纱聚会”或“盒子会”式的女性小社 会。中外的传统社会,表面上都由男性垄断了公共领域,但女性自有其独 立的次公共领域;在男性道貌岸然的话语背后,总有着群雌粥粥,总有着 蜚短流长,为男性权威所鞭长莫及。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而女人尤甚。讲政治几乎成了男人的专利,那 么八卦就是女人的特权了。《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载甘茂从秦国逃往齐国,半路遇上苏代,乃谓:“臣得罪于秦,惧而逐逃,无所容迹。臣闻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织,贫人女日:‘我无以买烛,而子之烛光幸有余,子可分我余光,无损子明 而得一斯便焉。’……”甘茂的事情我们不必理会,但他设喻为言,说到 “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织”,可知早在战国时——也就是两千多年前——妇 女一同纺织,已成一种风气。又,《汉书·食货志》概述上古经济时论及:“冬,民既人,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必相从者,所以省费燎火,同巧拙而合习俗也。”可见当时女子“相从夜绩”,本 是出于节约成本和提高效率,但既成积习,想来也必然有中古欧洲“纺纱 聚会”的性质。P3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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