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个处女
童话《睡美人》，法文原文的名字是《沉睡森林的美人》。我乍见不禁大惊小怪：“沉睡的原来是森林不是美人，她可枉担了百年孤枕的虚名！”
当然无中生有，故事里咕噜噜与周公展开长期约会的仍然是小公主。否则情节发展不下去：九十九个春天之后，难道好意思安排白马王子吻醒一百一十六岁超龄人瑞？天增岁月人添寿，要保持青春美貌好与姗姗来迟的梦中人共偕连理，唯有躲进违反自然的急冻格里，依赖魔术冻结年龄。
《牡丹亭》第二十八出《幽媾》，淅喇喇乘风而来的杜丽娘自我介绍：“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戏刚上演，她不错是十六岁，可这是她死后三年魂魄返回阳间的事，怎么如此善忘？不见得鬼也会隐瞒岁数，何况十九也是花样年华，无需闪闪缩缩自我减寿。埋于地下的三载，因为名副其实虚度了，所以不算数——当然是这样。
她真是一只精灵的鬼，深晓因利乘便的道理。既然不活在人间，也就不受人间的道德约束，逍遥自在着着实实享受了一番不为世俗所容的乐趣。梦里与陌生男子翻云覆雨，还有点半推半就一言不发——剧本唯恐演出的旦角一时大意从容就义，一而再提醒：“旦作羞”，“旦推介”，“生强抱旦下”。成为鬼域居民后，顾忌明显减少，献身前不慌不忙商议条件，“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也就是说，她是长线投资，湿湿碎碎的独幕剧没有兴趣演，合约要签就签天长地久的连续剧。
柳梦梅这戆书生以为艳福飞来，忙不迭一口应承。才演到第三十出，便体力不支了，“今宵有约，未知迟早……姐姐若到，要精神对付她，偷盹一会，有何不可。”二十来岁青年正值少壮，何至于幽会前要小睡片刻才能“对付”爱人？可见她的需索量多高，而且没有背悔“每夜得共枕席”的诺言。
女子夜半投怀送抱，虽然说不是人身，始终容易被诟病，难怪汤显祖写《幽媾》小心翼翼，尽多为“丽鬼”日后洗脱淫荡罪名的伏笔。首先暗暗把主动的位置迁移——明明是杜小姐萌起亲近书生的主意，偏偏写成柳梦梅对画思情，游魂闻声而至。其次巧妙地将情欲调味酱的配料更换，甜丝丝的蜜糖扣起，改用辛辣的胡椒粉。杜丽娘跨越阴阳，得与心心念念的梦中人成其好事，本应欢欢喜喜的，她却愁容满面：“趁此良宵，完其前梦，想起来好苦也。”听见书生颇颇发开口梦唤她，还要“作悲介”。肉欲的欢愉其实原始而直接，恨只恨文明把性的操纵权交由大脑主管，肉身失去响应条件反射的自由。
睡梦里的性行为有若精神上的走私，机警的海关人员逮着了也无凭无据起诉。人鬼交媾则等于一场模拟游戏，虚无飘渺，说它发生过也可以，说它没有发生过也可以。当然，柳梦梅懵然不觉：忙着“把腻乳微搓，酥胸汗帖，细腰春锁”，怀里的美人就算有点失魂落魄，他也只能照顾他自己的性趣，无暇旁及伴侣心理的九曲十三弯。
杜丽娘回生后，不再肯行周公之礼，实在活脱脱是我们所谓的黑色喜剧。她理直气壮解释：“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一句话便把往昔的缱绻缠绵套上锁，锁匙丢在爪哇国。甜头尝完不肯认账，通常是不负责任的男人擅长的把戏，在《牡丹亭》改由女角演出。但她并非想逃之天天，而是使出欲擒故纵的绝招，利用礼教将男人长期占为己有：免费的预告片阁下看得津津有味，如果有意进场一窥全豹看正片，请掏出腰包买票。
所谓虚与实，大概是贞操和处女膜的分别。文明的升华，不外把自欺欺人完全合理化，大家心甘情愿在骗局里饰演分内的角色。贞操口讲无凭，有赖处女膜权充证人——证人有没有说谎，倒又网开一面不去追究。据说在好些教条森严的社会，初夜落红仍然被视作婚礼不可或缺的高潮戏，假若女主角交不出货，不能获得道德公会发出的永久会员证。“那么，该地女子一概没有婚前性行为？”天真的门外汉禁不住问。答案令人啼笑皆非：婚前性行为还是有的，不过不能使用正门，专绕旁门左道找漏洞隙缝，总之务求处女膜得保不破，出庭作证时撑得起场面。
最近电视播映舒朗铎夫（Volker Schlondorff）导演的《史璜一段情》（Swann in Love），改编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A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第一部，虽然首映时已经看过，还是坐下来全神贯注再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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