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荷花一枝开
澄清湖的荷花真怪,都已农历十月天了,却仍盛开如仲夏,蝉声也一样响亮,就荷叶稍小些,但已经是可贵了,旅行路上要数见着荷花是件快事,南部的天气持得住夏息兼又有秋意,于我皆是新奇,也比风景名胜讨人印象深。前年夏天在植物园才开了眼认识荷花,过去竟不知有荷花,只知睡莲,但睡莲不是中国种,也不及荷花的大方清艳。当朋友指着池中一株晚霞里才见得到的桃色花儿问我,我说:“像喜庆节上的寿桃,俨然是桃状儿的花呢!”朋友道:“不,是荷花,也叫莲花,是苏东坡、李白诗词里常写到的。”我再瞧瞧,竟无话以对,只觉一种羞赧加上蓦地一见的诧异,原来花有这么品气高的,以前喜欢的石榴、梅花,在此时都给比下去了,还是荷花好,叶子也正好。
“花好月圆”的“好”字真难解意,当不是单指花开得美丽,另当有花的精神,丰姿及气品都好,更要是赏花的人也好。人如其面,花也如其风韵。牡丹花是花中之王,我未曾见,但我已先识荷花为花中之后了。它真是贵气贞洁,似一初见世面的少女,身已长成,却名分未明,心地仍有着傲直谦虚,亭亭而立,由着荷叶捧托,更似金童玉女双双入世;看着它们,自己便庄严起来,在美的赏识里突地也亲切地看到自己在人世间开花展叶。我小时怕登高远眺,因为看到远处的天边就要起忧思,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走到那儿去,好像我才是从那儿出来的,又像一棵田畔花,太阳底下无名目。
今年在植物园看荷花,猛地又起了哀意,如真回到我那天边的家,而我是无父无母的,荷花才是我的姊妹;第一次知道荷花时,便已认它做手足,去年今年再去看,便愈觉是自己人了。我的幼年就只留下一张五岁时的全家照片,头上长着癞痢疮,脚穿系襻木屐,呆呆地张口朝前看,一副“无明”状。然荷花开的那年,我突然变得“文明”起来,似从瑶池风月里婉转到了人世。一霎时,清浊分明,没有了模糊的过去,俨然只是现前的荷花与对着荷花的自己。我的这一生便从这儿算起。
红豆烫嘴一二口几乎每次临坐火车前,妈妈总爱说:“给你煮一锅红豆吃,很快的,蒸汽锅马上就好。”然后去买了两斤回来,洗了下锅,常常是豆子没煮烂,我人已在车上了。这回则赶上了豆子,妈妈端来电风扇下吹凉,我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喝,妹妹则候在门口,架好脚踏车,只等我往后座一跃,右手环着她的腰,“咔啦咔啦”转走了,妈妈就会立在水沟旁,牵着小侄儿看我们转过街去。我常是冷不防地回到家,又冷不防地说要出门坐车。那天一进大门,空空落落的,院子的花晒得干枯枯,四下里散着浇花长水管和小侄儿的拖鞋、纸牌、荔枝皮,像是才落荒而逃,或突然遭了什么事故。我上楼找妈妈,只见茶几上摊着剩菜,用个纱罩搁着,碗筷来不及洗,堆在一个空锅里,午后的烈阳浇着大半厅,好生落寞,也只为了赶做家庭副业,一切都草草。小侄儿敞着肚子睡午觉,脚边一个小电扇扇得发烫,拍拍他的脸也不醒,屋前屋后静个出奇,妈妈许是上外婆家问安,嫂嫂或出门买东西去了,妹妹也许到车站接我没接着,等会儿就都会回来的,但此刻我竟是一个人对着大堂大厅,没个人接腔。看邻居家屋顶上养鸽子,只只蹲着打呼噜,像一群害气喘的老头。我捧了碗筷去洗,一一晒在阳台杠上,又扫了扫地。许久,仍不见妈妈她们回来,又屋里到处是生产副业的家伙,怎么一个人影都不见了?难道都做神仙去了?我一个人落后了么?眼前的景物,正是生计维艰的味儿,我久不事生产作业,突然地从外面回来,这其中的辛酸我竟是一些儿一些儿都陌生了,想想是有些凄清。但当着满室的阳刚之气,我却又觉得悲壮,天底下有了这个家的安定便什么都可以暂且安心了。我躺在沙发上等,一分惊喜一分期待。小侄儿从房里睡眼眯眯地走出来。“哦,二姑,你又回来了!”好像我回来错了时候。我问他:“妈妈、哥哥他们呢?”小侄儿跑去看钟,说:“短的还没有到4那里,哥哥还在读书。”一边也歪到我脚后睡下,跷起腿来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台北?”“可能明天。”“嗳,那么快,每次都这样,也没有请人家吃东西就回阿公那里。”停了一下,又说,“二姑,我带你去吃臭豆腐好不好?”我应声而起,牵起他就准备下楼,正巧妹妹推着车子进来,汗气淋漓地抱怨:“知道你要回来,也不知哪班车,呆呆地等了又等,怕你路上热昏了,带了伞去,热得我要死。”接着大嫂也回来了,立刻忙着工作,一切又都回到日常里来,好似特为了我,停了这一个空当让我细细思量起前尘后世。结果啊,景物依旧,院子的花更长得好了,妹妹挨株挨棵地浇水,满院水香,种的其实都是一些俗品的花,像扶桑、百里香、小杜鹃、仙丹花、美人蕉。我常瞧不起它们,说它们都从路边或人家篱笆跑到家里来享受富贵,妹妹则很疼惜地说:“我一直在找一棵小小花,是我随手插下的,结果发现已经长到两尺高了,我怔了半天,不相信就是它,还开浅蓝的花哩。这一棵指甲花也是,开得叫我感动,叫我心服口服地来为它们冲凉,你不知道,这些花好像一夜间就长成了,你不能想象的。”
回到自己家,乍时魂魄都有了居所,再失意的心也得了休息,我特爱生我、养我的家,来日是否有另一个家,于我都不会比这个亲,俗语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可也是常理,然那泼将出去的当儿,亦何尝不是另一番坎坷地溅起?多少委屈横逆也尽付这一豁,豁得仁与不仁,孝与不孝则全没个准儿,为要免伤情怀,何不当它是别家抱来的养子养女,妈妈不是也常说:“你那么坏,那么野,根本不是我生的,你是路边的石头公生的,才这样没肝没心的,早知道,就不抱你回来养了!”那一豁不也是豁去了母女之根么?可是我妈妈就记得煮红豆给我吃,妈妈不识字,当然也不懂“此物最相思”的,却偏偏煮定了红豆,再热的天也是,我说:“阿母,红豆上火的,寒天吃是好,热天可不可以改吃绿豆?绿豆去火的呀!”妈妈点头道是,下一回还是照样煮了一锅红豆。我猜妈妈或者是在提醒我,若要一豁就豁得有心肝些,至少看在红豆的分上。我每回都感激地吃下一大碗,像小时吃妈妈的奶水一般的是我的生命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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