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寻找吴妈
从那时起,我脸上一直感觉到有一只女人的手在拧我。人家阿Q是拧小尼姑,我却被女人拧。比较起来到底哪个更有意昧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总觉得阿Q比我老卵……
如果说,在梦中,可以重温已逝的岁月,怡然自得,那是因为在床上。人的生命从床上开始。
那时候,我的视线落在各种各样床上之际,就产生许多疑惑。一张床在房间里可以形成岁月。在整个生命中,有一部分是睡眠,它们在床上完成;在整个生命中,我有一部分是阅读,也是在床上完成。在床上,我意识到生命的整体。
我最早对床发出疑问是这样的——小学4年级,读《三国演义》第十六回,吕奉先射戟辕门曹孟德败师洧水——
操曰:“今日得见夫人,乃天幸也。今宵愿同枕席,随吾还都,安享富贵,何如?”邹氏拜谢。是夜,共宿于帐中。
就想到挂着帐子的大床,曹操和那个叫“邹氏”的女人钻进去了,还共同枕一个枕头,同枕共眠,睡了一觉。又怎么呢?问老师,老师斜眼望我:“关你何事?”很神秘的样子。
一定有什么隐情在里面。便一个人寻思。从此开始学会一个人揣摩床上的事情。夜里睡在自家床上,心底里总是在嘀咕:“是夜,共宿于帐中。”
这是铺垫。后来我很快找到答案了。那是在另一篇文学名著——鲁迅的《阿Q正传》里,阿Q对吴妈忽然冒出一句:“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让我茅塞顿开。
鲁迅在前面也作了很多铺垫——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 “女……”他想。
…… 。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总之,这个晚上吴妈有些唠叨。夜里,在这样的油灯底下,女人的唠叨,足以让身边的男人昏昏欲睡,也可以让男人想入非非。“女人……”阿Q想。我也想。在那时——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愣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如此事关人类生命、繁衍,与名声的事理,就是由吴妈和阿Q共同开导了我。阿Q是谁,按照我阅读的1972年4月“上海市中小学教材编写组”的《鲁迅小说选》中的《阿Q正传》注释:“阿Q是一个贫苦而尚未觉悟的农民典型。”1970年代的中国无产阶级,理所当然地将阿Q视为同类。那么,我是不是阿Q呢?按照这一注释的说法,“关于小说的主人公阿Q,绝非像胡风以及周扬之流鼓吹的那样,是什么‘民族精神’的典型,‘国民劣根性的体现者’,表现着‘人类共同的弱点’等等。这种用超阶级人性来代替对人物形象的阶级分析的谬论,必须彻底批判!”
我的批判绕不开的是吴妈。就像没有女人的男人不行,没有男人的女人,也不行;就像我的1970年代的青春生活。
昊妈也是无产阶级,吴妈就此进入到我的生活。在那时,她和我们绝大多数人一样,庸碌无为,朴实无华,从不卖俏,共处底层。我无数次地揣摩吴妈的形象——个绍兴女人,脸型瘦小,甚至好算瓜子脸,脸色泛黄,有痣,身体尚有些丰腴,腰下宽大,大手和大脚,说话高兴的时候连带着拍一下手掌。这是我给她设计的语态和动作。后来看到电影《阿Q正传》,很注意吴妈的形象,王苏娅扮演的昊妈体态和嗓门有点像,但大脸盘就不是了。
在1972年,“上海市中小学教材”就这样教我认知了吴妈和“困觉”的事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