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生命途程即将到达终点、人生的大幕就要落下的时刻,歌德老人最后一次离开魏玛,来到伊尔美瑙山区。明天就是他的82岁生辰,为着躲避庆祝活动的喧嚣、纷扰,他早早就上路了。
这是初秋的一个弹得出声音的响晴天。马车在林木葱茏的山路上轻快地奔跑着。老人的心情也渐渐地开朗起来。不久前,那部耗时60年之久的浩大工程——《浮士德》终于杀青,当他把沉甸甸的手稿郑重封存,并加盖了自己带有金星的印章时,心中感到一种如释重负般地轻松、快活。当然,他也并非没有忧虑,他担心这一费了他毕生精力完成的作品,“像一艘破船被抛在沙滩上,最后被时光的流沙所淹埋”。他感到,似乎连最后一点精力也都耗尽了;尽管在这12111行的巨著中,创造的是无限追求、永不满足的典型形象。长时间地沉浸在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感伤之中。“我眼前有的,霎时消逝得远远;那消逝了的,重新矗现在眼前。”《浮士德》献词中的两句话,恰好映现出他此时的心境。
茂密的丛林向着茫茫无际的远方延伸开去,马车奔跑了一阵,逐渐地放缓了速度,原来正在爬上一个山坡。歌德老人向四周看了看,立刻就认出了,脚下就是名叫“基尔克汉”的冈峦顶端。马车停在一旁,老人由看林员玛尔陪同,徒步走向那座猎人的两层小木楼。他告诉玛尔,这是他50年前的旧游地,他到这里来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第一次来这里是1780年,任职魏玛大公国的第六个年头,他刚刚过完31岁生日。
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为他赢得了巨大声誉,得到了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特殊倚重,从而进入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作为枢密院顾问官以及军务大臣、筑路大臣,他分管的事情很多,从参加欧洲宫廷间的政治谈判,到重新开发伊尔梅瑙的矿藏,直到制订防火条例这些细事。要一个靠驰骋想象来过活的“狂飙时代”的诗人纠缠在无尽无休的矛盾、琐碎之中,这原本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他顺从了,并且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跃跃欲试的期待,那种指点江山的快感,那种举足轻重、一言九鼎的满足,使他连续多日沉浸在兴奋的心海狂潮里。在种种世俗的诱惑面前,他狠了狠心,“砰”的一声关上了诗坛文苑的大门,雄心勃勃、兴致冲冲地投入到繁杂艰巨的政务中去。
他告诉朋友:“真像做梦一样,在我30岁的时候,得到了德国公民能够达到的最高职位。”“如今我已尝到宫廷生活的滋味,现在,我想对治国安邦之事一试身手”。一副年轻宠臣的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他在日记中写道:“各种繁忙的压力对灵魂来说是一件很美的事,……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舒适度日而无所事事”。他坚信“世界上没有克服不了的障碍”。他整天不停地冲撞着,浑身上下充满了成就感。
阿波利德地区发生了火灾,他迅速赶往火场,投入灭火战斗,“大火烤灼着我的眼睛,脚掌感到疼痛”;“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切都在沸腾着”,“我的思想,我的计划以及我的生命好像也同时沸腾起来”,“我那些关于成立防火组织的想法又一次为现实所确认”。伊尔姆河和萨勒河泛滥,他又匆匆赶往耶拿。他像上次率先扑向烈火那样,这次又第一个冲向洪水,带领民众防洪救灾。办公桌上放着三封写给公爵的信,说明他是如何重新组织伊尔美瑙的采矿工作,勘探矿产资源和开发水源的;如何访问制呢工场,并为他们解决图案版与花纹设色的;如何为森林贸易引进新办法的。
然而,事情绝非他所想象的那么顺遂,诗人气质使他的设想带有许多理想的成分。在大公国内,他试图进行多项改革。但当触及到贵族阶层的利益时,比如皇室领地的分封、农民赋税的减免,便窒碍重重,最后都不得不化为泡影。下去视察,目睹贫困农民的惨境,具有诗人的敏感性、同情心的他,忧思忡忡,终夜不能入眠。农民缺少牲畜,可是,根据《牧场法》,佃主有权让农民毁掉价值低的牧场。他想把村庄容易着火的草房改成砖房,无奈,农民连纽扣都买不起,又哪里有钱购置砖瓦呢?每当歌德与登门拜访的手工艺人聊天,听到种种难处的诉说,都会表现出一种爱莫能助的歉疚。
他越来越感到工作艰难,感到人单势薄,力不从心,对公国的变革逐渐地丧失了热情以至信心。也就是这个时节,来自宫廷的恶意中伤如蜂蝗骤至,说“歌德为了一己的名位不惜牺牲公国的利益”,“歌德的迹近胡闹的种种作为,有损于宫廷与公爵的尊严”。终于,他感到疲惫了,告饶了,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乱线缠住了的小鸟”,插翅难飞;“箍在身上的铠甲变得越来越紧”。从政的热劲儿骤然冷却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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