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天 寺
上
清晨的西天寺一点没有墓园该有的寂静,几步之遥的工地上,两架巨兽般的机器正在吼叫,敲敲打打的工人们已经热得脱掉了外套,只穿着腥红色线衣。符马却冷得直缩脖子,大姑妈也往脖子里加了条蛇纹般的围巾,小声嘟囔着:“这种地方,总是比城里冷。”大姑父东张西望地找厕所。符马掏出烟,似乎没睡醒的小叔叔接过一根,侧身就着符马的火头。
奶奶被小姑妈挽着最后一个下车,手上一枚挺大的老式金戒指直晃眼,刚刚出门前她还很顶真地挨个儿检查了大家一番:无论男女,身上都要带样“小金物件儿”“压一压”。小叔叔忘了,被逼着在脖子里挂了一条女式绞花细金链。其实在平常,作为老人,她懂得看晚辈脸色行事、必要时装装糊涂。只上坟这桩事,她讲究,几乎一出正月就开始查老皇历、择挑相宜之日,并要求所有的人除了上学的小孩都要把这半天给空出来,隆重程度堪比过年。不过这怎么可能呢,大家多忙啊。比如这次,符马爸爸,出国去了。还有大姑妈家女儿,说是有个重要面试。
奶奶环视了一圈,皱起眉:“搞什么?这里怎么也是工地?”
奶奶的大媳妇、也就是符马的妈妈正对着手机谈床上用品,拿腔拿调地讲着普通话,为了价格上一个零头,跟对方搞了三四个来回。一干人都垂着眼皮在听,符马扭头掐了烟……终于,妈妈卷着舌头面露微笑:“那张总咱回头再聊哈,下次有业务再照顾哈。”一合上手机,她变回南京土话,对奶奶解释:“你们还不晓得啊,报上登了,原先的石子岗火葬场要搬得唻,就是搬到西天寺,这块盖的就是新殡仪馆!不得了噢,以后这块墓地肯定要大涨。”她是随便什么事都能想到价钱上去。
“那也好,老头子喜欢交朋友,这下子,他这边倒热闹了。”奶奶看看工地。大家也跟着看,眼光往半空中移移,好像那里已经竖起根大烟囱并缓缓升腾起了青白色的烟。
各式小贩这时早围上来,卖菊花、炮仗、青团、纸别墅、纸汽车什么的。大家都富有经验地毫不理会,只管往前。奶奶对祭品早有安排,她提前半个月便在家叠好所有的金元宝和银元宝,并一家家打电话分派任务:红绸带子、香蕉(指定要国产的小米蕉)、红富士、金南京、洋河大曲、烛台与香什么的……她的语气像在做什么公益动员:每个人都要参与进来,准备一样小东西,哪怕就是个打火机也好。
小舅落在后面,推却不过,从小贩手里买了一簇柳枝,耷着肩跟上来。离婚后的小舅越来越少参加家庭活动。去年中秋,他曾带回过一个相处中的大胸女人。这次上坟,又形单影只了。
往墓园里头走,一路要走过很长的台阶,大姑妈小姑妈平日里纷争颇多,这会儿倒是手挽手,一边左顾右盼地小声讨论着路两侧的墓碑。这块是新墓,腊月才下的葬嘛。看看这个,是三口合葬。唉呀,看这张照片,小伙子多精神,可惜啦。
到了爷爷墓跟前,奶奶跟几年前一样,总是先被墓石两边的两棵小柏树所吸引,她直作揖:“好,又长高了,这么绿!看看,这是老爷子在下面保佑你们哪。”姑妈姑父们都连连点头,好像接受到爷爷通过这两棵柏树所发出的信号,他们的台词也是大同小异:“对对对,爸在保佑我们。”
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凑上来,穿着十分邋遢,符马正惊讶着,男人手里却骤然响起快板:“老板发财!大姐发财!大哥发财!大嫂发财!全家发财,子孙万代!”他每说四个字,旁边的女人就短促有力地跟上一个“好!”非常富有节奏,他们两个一边念着粗糙的喜话,一边往他们跟前紧贴着。小姑父欲伸手掏钱,大姑父却伸手拦住:“让他们再念一会儿好了……蛮好的。”
工地的敲打声似乎突然停止了,带有淮北口音的喜话再一次轮回,所有的墓碑都一齐竖起了耳朵屏气聆听:“老板发财!好!大姐发财!好!大哥发财!好!大嫂发财!好!全家发财!好!子孙万代!好!”
符马伸手摸摸烟,但忍住了没拿出来。他早就发现,不论平常多么吆五喝六、不信邪、耍个性的,一到这地方,都变得随和从俗起来,以一种迷迷瞪瞪却又相当认真的表情遵循着所有繁琐的程序:拭灰,系红绳子,次递上香,点烟敬酒,磕头,一边烧纸一边连绵不绝富有感情地呼唤爷爷来拿钱,诸如此类。包括现在的听喜话。
符马满意地几乎有些贪婪地瞧着这个场景里的亲戚们,这个时候的他们,与平常那些打牌时、吃喝时、吵架时、亲热时的他们是多么地不同啊。也包括自己,符马每年在墓前磕头时,都会故意慢吞吞地,似乎在细细感受这个难得的形体动作:膝盖那么地弯下,屁股小心地抬起,头往地上深深俯去,眼睛用余光看到旁边的鞋子,以及贴近脸颊的那么粗砺的地面;额头像是一下子就撞上了水泥地,又像是并不可能真的碰到。
……这会儿,大家正在额外讨论一件重要的事。关于墓碑上的字。
毕竟有八年了,爷爷碑上的字均已褪色,黑字变灰,红字变白,不大好看了,附近有些新墓或是描红过的墓,对照人家墓碑上面新崭崭的字,爷爷这块便显得疏于照应、风雨沧桑似的。
描红是好办的,墓园管理处有这个服务,交钱即可办妥。问题是……这八年,家里有些变化,其中有一两样,体现到墓上用红字刻出的家庭成员。比如,小叔叔,他名字左方的婶婶,离了。再比如,小姑妈家的儿子,请人算了命,说是缺水,去年改了名字。
“包括你家符马。”小姑父冲符马妈妈转过脸去,语气十分贴己,“不是说年底就要结婚的吗,既是重新弄,老爷子的孙媳妇当然是要加上去的。”
符马本有些走神,听到讨论到自己,连忙摆起手,嘴里胡乱推辞,好像饭桌上让酒或是开会座谈时表示谦虚,想想不对,又把手放下来。他突然感到恐慌,喉咙管给掐住了似的:要结婚了,真的吗?然后一辈子,他与她将永远困守在一起,多么难以想象的局面!而且,估计她一定不会喜欢这个主意:把她的名字,刻在西天寺的某块墓碑上,她与墓碑的主人、这位渡过长江打入南京城的山东老兵素昧平生,并且估计也没有共同语言。嗯,她现在连跟符马之间都没什么话说了,这令人不解的冷淡,似乎正是从他们定下婚期的那一刻开始的……
符马妈妈有些大儿媳的派头,她观察了几秒钟奶奶眉头皱起的角度,发表意见:“要是这样论起来,这碑真不知要改多少回呢。比如,小弟再结婚呢,还有符马这一辈儿里再生孩子……”
奶奶长叹一口气,冲墓碑摇头,好像爷爷就坐在那里似的:“唉,你看这些年,咱们家多少事啊,你都还不知道呢。”符马听得心虚,想着奶奶是在说他,这些年,他屁事无成,好像总在闹恋爱,那些半调子的女朋友,总是饱受家人诟病:最年长的比他大了十二岁,两个是外地网友。有拿着B超单子跑上门来要割腕的,有一个后来竟然跟小叔叔眉来眼去……他心虚地抬眼,却惊讶地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也对,谁都不消停。分管工程的大姑父险些被双规,而小姑妈则搞了出风雨交加、不可理喻的婚外情,还有妈妈,被人骗了参加老鼠会,连奶奶的养老钱都给她搭了进去。
大姑父惦起脚,他又要去小便了。小姑妈手里捏着纸巾,把鼻子揉得红红的,有些犹豫:“要我说,还是以立碑日期为准,爸当时晓得些什么情况,就保持个什么情况吧。”
这话也有道理,大家脸色一松,目光一齐往碑上聚去,看那上面八年前的日期,似乎那几个数字现在别有了一番意味。灰白色的阴刻文,呆板的魏体。目光们在石碑上酸涩地挪动。八年,实在是远得超出视力范围、根本看不清楚了。
离开墓园之前,大家跟爷爷道别。这也是奶奶定下的规矩:一年才来一次,不跟老头子说点什么吗?
郊区的太阳穿过有点脏的薄雾升起来,照着宽大但拥挤的墓园,照着那些平躺在地面上的墓位,照着竖起来的、写着先人与后人名字的石碑,以及墓位与石碑之间老绿色的柏树。也照着他们这一群人,符马注意到,妈妈、两位姑妈都精心地化了妆,衣服也搭配得相当正式,可是,她们,以及几个男人,在这里、在这样的阳光下,显得那么衰老松垮,十分弱小似的。
妈妈闭着眼,涂得不匀的睫毛在抖动:“爸,你大儿子又出国了,我最担心他坐飞机,你可要保佑他平平安安。也保佑咱这一大家子每个人都好。嗯,还要保佑我的小本生意,你晓得的,我还要还妈的钱呢……”她没完没了地说,好像是在家里的晚饭桌上。符马戳戳她。
大姑父咳了一声:“你最疼的迎迎今年就要工作了,你就放心吧。”大姑妈凑上去,小声补充:“爸,我知道你会护着迎迎的,她今天的面试可重要了。外企,全讲英语。”
小姑父合了合掌:“身体健康,身体健康就好。你家小外孙蛮聪明的,明年考外校,你只要保佑他正常发挥就好。”他的语调显得清心寡欲,好像不敢祈求太多,怕老头子忙不过来。
“爸,我今天跑了好几个摊子,都只有洋香蕉,你爱吃的小米蕉怎么那么少,我跑了几条巷子,找啊,找啊,好不容找着个卖米蕉的,那小贩一开口就管我叫大妈,你听听,都叫我大妈了……”符马听得有些发笑,却猛然发现,小姑妈哭了。小姑父脸上淡淡的,不动。从发现小姑妈有婚外情之后,他们已分居很久了。唉,符马想起来,他们俩热恋时,说是带符马到动物园,却总把他丢在一边,只顾着躲在长颈鹿馆后面没完没了地抱着啃……旧日好像就在眼前。
小叔叔磨磨蹭蹭的,他问符马要了根烟,噘着嘴吸几口,敬到墓台上,凑过去,嘴巴动了动,像是跟爷爷耳语,谁也听不清,也包括爷爷——爷爷去世前两年就严重失聪,就是打炸雷也是听不见。
轮到自己了,符马像以往一样感到张口结舌。他一直不习惯这个仪式,好像爷爷死了之后,就不是爷爷了,倒成了尊无所不能的菩萨,什么身体好、工作好、成绩好之类的都统统替大家张罗上了。妈妈在边上着急,索性替他祷告了:“你看他没出息的!求你老人家关照关照他婚姻吧。”
奶奶落在后面,一个人又待了几分钟。上车时,表情显得神秘而安宁。
时间才十一点,但照旧是要一起吃饭,还是那家饭店——这里大姑父可以直接签单,公家报销。
面试结束的迎迎赶来了,这么冷的天,她只穿着米色小洋装,腰细得快没了,还踩着高跷般的皮鞋,显得周围的人都臃肿得像矮脚鸡。围着她的大人们在问长问短,她轻快而矜持的回答中不时冒出英文单词。这种家宴中,作为第三代,迎迎总会成为中心,拜赐着大姑父主管的那座高架桥,她到澳大利亚一个符马老也记不得名字的大学待过三年,这使得她的教育履历表一下子比符马漂亮了一万倍,估计未来的职业表也会漂亮一万倍。符马算个啥呀,不要说迎迎了,到大街上随便拉出十个来,八个都比他强,这是妈妈的话,符马本人也深以为然……迎迎亲切而匆忙地跟符马打了个招呼,夸符马:“衬衫很有型啊。”符马低头看看,外套还没脱,衬衫只露出一个角。
小姑妈到学校去把儿子豆豆也接来了:“学校的伙食,真跟猪食一样!”当一个小胖子哼哼着喊符马“哥哥”时,符马真差点没认出他就是豆豆,怎么更胖了!像美剧里专被人欺负的胖配角。豆豆带着本小册子,在小姑妈的督促下待在一个角落里,翕动着嘴唇开始默记。符马不敢扰他,站到另一个角落抽烟,五六分钟过去了,他发现豆豆根本就没有翻动书页,除了嘴唇在极小幅度地振动,完全像个雕像。符马突然十分地想念几年前的小豆豆,也是在这样的家宴,豆豆像小雀子一样唧唧喳喳,有着新鲜的、令人妒忌的记忆力,他连篇累牍、拦都拦不住地一直在背各种电视广告,语调语音完全一模一样。“奶奶烧的菜口干——妈(声音带拐弯),用太太乐鸡精。好吃!太太乐鸡精,还真鲜得有一套。”“时间不经意地溜走,一天24小时,你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停下来,享受美丽。美即面膜”“奇瑞新旗云:更省钱,更省油,更安全,更时尚,更皮实。”
大家推让着落座,奶奶在上首,并指定迎迎和豆豆分坐在她两边儿,好像那是对未来成功人士的最高待遇。妈妈暗中剐一眼符马,表情复杂又竭力掩饰。符马最恨她这样子,有什么嘛,成功有什么了不起啊。一直落落寡欢的小舅坐到他边上,五十步笑百步似的拍拍他,像是在安慰他。奶奶还在跟大姑妈接着谈:“唉呀,迎迎刚才要打个电话就好了,我们还来得及在西天寺跟老爷子说一下这个好消息!了不得啊,当场录用!”
符马举起筷子,早饭赶不及吃,很饿,却又不知往哪里下手。菜单是奶奶定的:青菜烧豆腐,山芋粉,带鱼,豆芽。这几样是上坟后必须要吃的。其他的菜,则统统是爷爷以前喜欢的,红烧鳝鱼,梅干菜扣肉,咸鱼干、臭干芦蒿,臭豆腐煲,大葱夹馍。大家转动着桌盘,齐心协力替爷爷吃起来。
筷子一举,再没人提过爷爷半个字。各人说的都是老生常谈,跟过年差不多,跟中秋也差不多,好像每一个人都是被固定死的角色,他一辈子就无非是这些陈旧的台词。
大姑父毫不讳言他痛苦的根源:前列腺炎。“现在越来越熬不住了,就上个坟,我跑了四趟。为什么这么个世界范围内的、威胁着一半人类的病症,找不到有效的控制方法呢?”他举着筷子,环视大家。
小姑父跟小叔叔谈着换车:“哈哈,换人换不了,就换车。”他似乎话中有话,眼光从小姑妈脸上飘过。小叔叔忙替他分析起各车型油耗,两人还竭力回忆着三年以前、四年以前,直至五年以前的油价,一连串低廉的毫无意义的数字。
小姑姑用启发的语气在跟豆豆谈论一篇作文,一边替他细细地剔鱼刺,好像他还是个三岁宝宝。
大姑妈与妈妈在讨论内分泌与黄褐斑,她们说到滋补药膏、子宫肌瘤以及停经时间,发音带着中年妇女特有的尖利。迎迎姿态讲究地在小口喝汤,一边注意地听她们说,偶尔插一句,带来来自国际的最新观念,比如,保养卵巢的最好方法是有规律的性生活,尤其在更年期之后。符马对付着一块碎了的臭豆腐,联想到女朋友在电话里与他争辩避孕方式,心中称奇:现在的女人,都是这样子的吗?可他记得的,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少女们,那样地鲜美而羞涩,他那时候就爱上她们了。
唉,消失了的少女啊。现在这个世界是没有少女的。现在这个世界什么好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聊,无聊得遮天蔽日、透不过气来。
无计可施之中……符马低头玩起手机。妈妈从桌子对面瞪他,要是她的腿够长,肯定要从桌子下面伸过来踢他。老娘诶,你以为我想玩手机吗,所有那些一刻不停连过马路坐马桶都在玩手机的人,你以为他们想玩手机吗?一切都这么空洞这么没劲,有什么办法啊。
手机前一阵刚换。符马漫无目的地捣鼓着各种功能,找到世界时间与时差、全球天气预报、计步器、卡路里计算、手电筒、酒吧骰子、词霸(英语和日语)、全景图片编辑。一个个试过去,倒也能打发些时间。尤其是计时器,看着屏幕上的数字飞快地翻动,10、50、80,快得眼睛都看不清,100飞过去,一秒钟没了,再看数字飞,再一秒过去……真把他看得呆住了……
小叔叔碰碰他,符马抬起头,奶奶颤微微地挟了一大块扣肉冲着他,好像是为了安慰他的被冷落,他连忙站起,伸出碗去接过,奶奶嘴里嘟囔着:“趁年纪轻啊,要多吃,越多越好。”符马注意到,奶奶的神情已变得毫无权威了——上坟的事结束了,她又恢复了她的次要性与旁观性,她困恹恹地坐着,襟上落了两根豆芽,半块大葱饼在她不齐全的牙齿之间艰难地蠕动。符马看了奶奶一会儿,忽然有点儿尊敬她,并感到很饱了。
大姑父手机响了,他接电话的样子很有气势,听出来是重要的事,大家都连忙噤声,并记起来这顿饭是他结账。大姑妈开合着嘴打着夸张的手势喊服务员过来。小姑妈轻声问豆豆要不要再来一块大肉。迎迎掏出小镜子补口红。小叔叔伸手到符马外套里摸烟,好像是为了感谢今天的几支烟,他突然对着符马耳语,很清晰,带着突如其来的沧桑:“我劝你一句,还是不要结婚算了。真的,我想清楚这个问题了。你也看到了吧,多没意思。”符马惊讶地抬头。小叔却眯起眼,往桌子上方吐出一大口烟。
屁股下的凳子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响声,穿外套,系围巾的动作更加重了鸟兽散的气氛。奶奶疲惫地扶着桌子站起,留恋地挨个检视着桌上的盘子,小声埋怨没有人肯打包,就是带回去喂野猫也是好的。没有人理会。服务员拿着账单来了,大姑夫却又跑到卫生间去了。大家于是耐心地站着,没有人装着要付账。
奶奶仍在不甘地东张西望,忽然,她想起什么,神情郑重地拉起大姑妈,想了想,又拉起符马的妈妈:“……哪天我不在了,你们两个可别忘了招呼这码子事,要提早,并一定看好皇历上的吉日啊!”
“看你说些什么呀,你身体好着呢。”大姑妈摇摇头,一边噘着嘴把围巾打成蝴蝶结,妈妈对她的围巾啧啧称赞,问了价格之后若有所思、兴趣大减,一边把脸转向奶奶,把差不多的话又说了一遍:
“看你,你身体好着呢。”
奶奶抓住她们短暂的注意力,急忙忙地补充道:“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吧?到时候,除了老爷子的菜,你们替我叫份菜泡饭,小笼包子,韭菜炒螺蛳,最后来一份赤豆桂花糕。”奶奶是常州人。
符马离座前抓起手机。上面的计时器还在跳呢,他按下了停止键:00:21:37:95。他愣了一下,明白了,这就是刚才在这个包间里,从他们这一群人身边刚刚过去的21分钟37秒零95。嗤。
小叔叔把烟掐灭,一边有点不满地问:“你冷笑什么?”
下
符马站在路边伸手。一辆的士停下,司机却走下来,冲符马打个莫名所以的手势,到路边报刊亭买了两提子黄纸与几摞冥钞,一边匆匆点根烟,坐进来跟符马嘻笑,好像他们是老相识:“嘿,这冥钞上全印着老外呢,是华盛顿还是克林顿?我家老娘绝对不会想到啊,她死了我倒能孝敬上美元。”
符马应付地点头,心里盘算着,这个时间回单位有点亏,要到两点半才打卡呢,甚至迟到也是可以的,都知道他是上坟去了。不如……干点什么吧。但是,得跟对方约好才成哪。
好在,“那个女孩”白天黑夜都蹲在QQ上,对,她的签名就叫“那个女孩”。符马是在QQ漂流瓶里跟她搭上的。漂流瓶的某些功能很淫荡也很诚恳,可迅速在人海中发现同类项。“那个女孩”比符马大两岁,似乎也有了确定的结婚对象。两人每次见面也没什么交流,从不故作柔情蜜意。想想是有点生硬,但管它呢,这样的事情,就不要太挑剔了,越离谱反倒越好。
一说,“那个女孩”欣然允了,说是恰好也发着呆呢。
其实都快到单位了,只得让司机改道往另半片城开,司机听说是汉庭快捷,心知肚明地嘻嘻一笑,假意皱眉:“哼,那可蛮远的,你得有耐心。”一边扭开电台,人往后靠靠,像是要跑长途。难听的股指与难听的广告之后,更难听的主持人冒出来,以一种应景的节日般的语气,如同讨论南北菜式似的聊起生态葬,什么树葬、海葬、花坛葬之类的,并拿自己打趣,牡丹花下死好呢还是玫瑰花下死好,撒入太平洋、北冰洋呢还是莫愁湖。他还扯到某个外国小城,通过环保设计,其殡仪馆为全城的面包店免费提供热能。符马听得差点被口水呛住——用先人之躯来烤制面包,那是怎样的滋味啊。
车子开始堵了,身陷地下隧道,前后的车子不见首尾,一长串惨白的照明灯像纸项链一样挂在头顶,使得此刻如同沉沉的深夜。司机烦躁地切换电台,没有信号,全是杂音。他大口喘气,好似有洪水淹到脖子:“我最讨厌地下隧道,什么玄武湖隧道、九华山隧道、富贵山隧道、过江隧道。真讨厌,现在又要把河西高架拆掉改隧道。再这样下去,老子真没法做生意了。”
符马递去一根烟,司机勉强接过,一边恼怒地翻翻眼睛:“老子以前不这样的,也真是出怪事,5·12之后,他妈的就怂了,现在连地铁老子都不肯坐,打死也不坐。你呢,你就不怕闹个地震什么的突然死掉?现在死个人可容易啦。”他瞳孔似乎放大了,脸上恐慌密布。符马简直想笑,就这,他还“老子老子”的,一边又在QQ上安抚“那个女孩”,说要迟到。
“南京阴气重得很,你不觉得?”司机绕在他的逻辑里,“外地人一上车,总是要去那些地方,明孝陵、中山陵、雨花台烈士陵园、日本大屠杀馆、瞻园路太平天国、南唐二陵,就包括总统府、秦淮河什么的也一样,你想想呢?哼,什么六朝古都啊,都是死人一层层堆出来的……”
符马心不在焉地点头,只顾忙着在线上与“那个女孩”商量今天的体位,虽然到时会另有发挥,但这差不多也算是前戏吧,毕竟时间比较紧,这样要好一些。
车子终于慢慢往前挪了,司机忙不迭地重新扭动电台,让车里响起声音。他对符马的冷淡有些不满:“嗳,你看你!真有那么忙啊。”过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其实也对噢,及时行乐就好。”符马瞅瞅这位司机。有的时候人是不想说话的,司机要是也在QQ上,他倒愿意跟他扯几句。
出了地面,符马把视线投向枯燥的街道,用四根手指搭成取景器,好像这样可以增加一点可看性……透过小小的长方形,符马头一次注意到,许多的小烟酒店、杂货铺、报刊亭都在醒目处摆放或悬挂着纸钱或锡箔元宝,它们与报纸、口香糖、矿泉水一起,好像特殊的手势,在对匆匆忙忙的路人们发出重复的、耐心的暗号。符马感到惊异。司机借机摆老资格:“经常卖啊,一到鬼节、冬至、除夕,还有这清明,到处都是嗳。平常也有人烧,逢到忌日生日之类的。哼,你们这些小家伙,没心没肺光晓得快活,大概都不记得——人是会死的吧。”
符马咧咧嘴,垂下手,扭头继续专心地盯着那些风中的纸钱,它们在车窗外晃动、消失、再出现、再消失。司机先前的一团团废话,好像一段滞后的录音,重又在他脑子里断断续续地播放起来。他用手抓住车座以免自己过分地摇晃,他突然感到,自己身下的这辆车,好像成了这个城市的最后一辆车,为了奔赴一个末日的约会,正艰难穿行在一个拥挤不堪但不见人烟的地带,那些消逝了的肉身、败落了的繁华恍然再生,相互层叠覆盖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叹息。
冲过澡之后,他们喜欢在床上闲聊几分钟。“那个女孩”抱怨新买的“百丽”磨脚,又说到她最近在健身房做的身体成分分析报告:脂肪比、骨胳肌、腰臀比什么的。她很关注自己的身体,要是由着她,也许可以在这个话题上谈上几个钟点,哪怕符马一言不发。有一次,她说起她的头发,从四年前开始,哪个情人节做了接发,哪个生日剪成波波头,又是哪个假期挑染了什么色,哪个周末做了软化什么的,记得那么一清二楚,简直让符马听得心酸起来,多么结结实实的孤独啊。
由着她永无休止地自述,符马打开电视,调了几下,碰到动物世界,总是那些窥视与博弈的画面,豹子与鬣狗为着鲜肉与腐肉的分配额度进行漫长的奔跑,不过符马觉得这个做背景还凑合,一边瞅着,开始抚摸起她的脂肪、骨胳肌与腰臀比例。“那个女孩”却扭扭身子,抱怨起她的偏头疼,她琐碎地说着,疼了快有一个星期了,不是很疼,但隐隐地疼,也不影响什么,但总归不太舒服,有时候左半边疼,可是到第二天,又换成后脑勺疼……
符马继续忙碌,试图改善她的兴致,也试图改善自己的兴致。有那么几分钟,他感到时间变得缓慢极了,像蜡烛油一样垂落着、软软地凝固起来,绝望与枯索的气息把他紧紧包裹着,他好像不认识此刻的自己——在这个乏味得无法命名的时间,在这张此生只会使用一次的床上,与一个心不在焉轻声低语的女孩。符马抬起头,求助般地看看电视,里头那只丑陋的鬣狗已经等到了它的时机,正在滚圆的橘色暮日中大啖着腐烂的鹿架,嘴角渗出血糊糊的肉末。
符马侧头看看枕边的手机,那一小块方正精密的金属,在这无助的时刻,他突然对它涌出泉水般的亲切与涕零之感,最起码,这整个世界上,它是他唯一熟悉的、葆有他体温和气味的东西,它像万能的楔子一样扎进他生活里每一个松垮的难捱的缝隙——比如此刻,他冒出个想法,不如用用它的计时器功能吧,看看一个回合时间会有多久,这想法好歹有点意思!不过,真是的,老也来不了劲儿,他感到自己那放在女孩身上的手都开始发黏了,可能,今天太仓促了,尤其是家宴过后,那些令人沮丧的细节总挥之不去,亲戚们以及他本人,统统比平常更加令人失望,好像勾起了生活里所有浑浊的部分……还有,那个怯懦的司机,他那么饶舌……
“那个女孩”突然一抖身子,有些激动地唔住嘴:“噢!我知道了,这个偏头疼,一定是我爸想我了。我说呢,这不是快到清明了吗,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我总会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要么发烧,要么闹肠胃,要么皮炎发作,吃药挂水都不行……但只要去看看我爸,给他烧点纸,立马就好,真的,几年都是这样,灵得不得了!明天,明天我就去……”符马十分惊讶,不是惊讶于她所说的内容,而惊讶于自己身体的反应,像被一股汹涌而至的荷尔蒙所绑架似的,他被驱动着一下子翻身上去,如同开启了发条的机器人。“那个女孩”被扼住似的闷叫一声,随即发出得到滋味的细长叫唤。
符马没有忘记按下手机的开始键,一边用余光看到计时器的数字键应声开始滚动,胶滞住的时间就这样被抽打着活转过来,在符马与她的身体里滚动,泥浆飞溅,流星追月。符马憋着气,像骑着危险的劣等马,伴随着末梢神经的肿大血腥,他品尝到一种腐朽与败坏,就像刚才的那只鬣狗,在荒草摇动中吞食它的晚餐……但电视不知何时已换了节目,可能是探秘之类,主持人正用悬疑的眼神凝视着姿势怪异的符马……符马冲主持人呶呶嘴,示意他手机上的定时器,示意那滚动的数字,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以延长这唯一可以证明他存在感的血肉时刻,耳边风声呼呼,身下喘息如兽,符马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地奋战,似要摆脱与甩开,好像身后紧贴着一个如影随形的家伙,那人半遮着脸,黑色的长袍飘动,拖曳着死神的修长阴影……
“那个女孩”突然大声呜咽起来,泪水如河流在枕边奔流,她用手指死命掐着符马的背,眩晕中语不成调:“你……我……我的头不疼了。”
四周像海洋深处一样地幽静恬然,修长的藻类与深蓝的波光触手可及,他成了透明的细胞,四面八方没完没了地平铺伸展……符马慢慢睁开眼,瞟到天花板上的简陋吊灯,墙上挂的印刷品,以及垂挂着的毫无活力的窗帘,窗帘外光线不明,这么说,天快黑了……这一觉多么漫长,昏死一般,简直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要是能一直待在那里多么好。
符马蜷起腿,动动胳膊,也难怪,早上为了赶西天寺,实在起得太早了。他看看时间,现在连下班的卡都来不及打了,也没关系,在网上捣腾来的塑胶仿真指模,正好可以试一试,请同事用那玩意儿按一下好了。
符马慢吞吞地发了短信,一边有些畏惧地感受到,身体的体温开始恢复,大脑也有了悲喜的感知,好像二者都从遥远的超现实领域返回了现实—— 一无所有、无计可施的绝望感又轰隆隆地、火车似的准点开来了。一点不意外,每次纵情之后,都会这样,似乎是孤苦大脑对下半身的轻佻所作出的报复性防卫,所馈赠的无药可治的并发症……
他洗好穿好,看看镜子,有点变形的镜子里,胡子看上去更长了。早上在西天寺,妈妈还说到这个,她的意见听上去像是不满剃须刀的价格:那只新的,六百八十块呢,你得天天刮才划算啊。可是,胡子不就是身体长出的庄稼,为什么要统统剃光,不肯承认似的?他偏不刮,没什么的,有人会仔细看他吗,包括同事或是上司,他其实也从不仔细看他们。公道的彬彬有礼的世道啊。
到楼下结账,他发现前台服务员面带愁容,像有满腹心事,看他的眼光似也充满同情。看错了吧,也可能是在借她的眼睛看自己?符马心中着恼,很粗鲁地与她直视,直至她垂下眼皮。符马四处看看,看到“不可吸烟”标志,高兴地摸出一根烟,点上,舒服了一些。
就是这个时候,符马发觉自己想起了爷爷。在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这毫不相干的纯粹打算用来浪费和踩踏的时刻,一边用三根手指拈起找回的皱巴巴的零钱,他想起了死去的爷爷。
有一段时间,每个周末的一大早,就像今天去西天寺这么早,清冷冷的空气里,爷爷带着十多岁的符马去爬紫金山,从白马公园那里上去,起始平缓、继而渐陡的山道,身边一群又一群呼哧哧喘着气的人,有时还有白色的小狗与黄色的大狗,有人提着小收音机一路放着激亢的老歌。山道右侧,人们专心致志、目标一致地上山;左侧,另一群人神态轻松、心满意足地下山,两边互为映衬,似乎构成了一个自给自足、循环往复的境域,整个山道弥漫着与世无争的甜美……在山风飒飒的休息亭,爷爷歇上片刻,一边摸出皱巴巴的零钱,给符马买黄瓜和茶叶蛋。稍后,爷爷牵着他的手,他们继续加入人群,疲劳而笃定地,慢慢往上爬,往天文台那里去,到那郁郁葱葱的高处。
符马双腿微微打颤,那消逝了的、令人不敢相信但的确真实存在过的幸福感像在抽打他的小腿腹。
符马与服务员最后对视一眼,他羞耻地感觉到了自己眼中带泪,并注意到那姑娘平静的毫不吃惊的眼神。
二十五分钟后,符马站在了紫金山山脚下,站在从白马公园开始的栈道上,所见有了显著的变化,却又令人感慨地依稀可识。走在栈道上的人多得令他惊讶,三三两两,偶有说笑,一幅平常景象。竟有这么多的人在夜里来爬紫金山啊。看不清任何一张脸,不过他们肯定都不是从前的那些人了。
夜色已浓得像一件又厚又重的袍子,符马犹豫了几分钟,还是混入黑黝黝的人影,往山上慢慢走去。没有路灯,附近的山路上,汽车的灯光不时扫过,穿过树影,造成一种流动的栅栏般的光影,以至于让符马觉得,他,以及周围的人们,像是在一个抽象的劳役中辛苦而无知地跋涉。多么美的、值得同情的画面啊。
他试图再回忆一下爷爷,却发现大脑已无动于衷,对纯真童年的感慨疾如闪电,那么无情地一下子就过去了。唉,狗屁不值的软绵绵的温情们,符马本也看不上。就这么空空荡荡、冷冰冰地只管爬就好了。
……到半山腰,已经可以看到一部分城市的夜景了。楼群的灯火、车流的线条那么地典型而老于世故,像一张令人不屑的业余摄影师之作。符马闭闭眼,重新睁开,尽可能地往远处看,极目的边缘,是参差不齐的、显得非常复杂的黑——山、水、田地、植物、昆虫、墓园、道路、门窗和面孔,过去了的、将要来的,统统包含并消失在其中。
这么侧头看了几分钟,符马的步子慢下来,好像有细雨丝落到身上、有蜘蛛网落到头上似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用手徒劳地拂了拂。他站住,完全失去了爬到山顶的欲望。
这真是挺讨厌的。连符马自己也感到不解,为什么每一桩事情,或迟或早,殊途同归,他都会感到无聊,这无聊,大得像天一样、硬得像老树根一样,根本抵挡不了。如果死去爷爷的魂灵真能保佑什么的话,能保佑他不这么无聊吗,能保佑他像别的人一样看上去好像蛮带劲的样子吗。
符马摸摸口袋,烟抽完了。只有手机,他掏出来,无奈地、厌烦地翻到计时器功能,并揿下开始键,一边不争气地转过身,逆着人群,逆着那些在半明半暗中起伏的身影,往山下走去。他把手机放回裤子后口袋,听凭那些数字在屁股后面滚动,好像小蚂蚁似的一秒接一秒地叮咬。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