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之后,又是一曲,他终于上前和她攀谈,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你的眼睛很美。”
“是吗?”她的蓝眼睛纯净如水,她说她叫玛丽亚。
那天晚上,他们沿着多瑙运河散步,天空中竟然出现盛大的焰火,他们在河边的一个露天咖啡坐下,长时间默默地看着形形色色的光芒划破寂寞的夜空。有时,她会像孩子一样自己笑起来,“噢,那个!”她会忍不住用手指着从漆黑的背景中流淌出来的又一个令人惊叹的焰火的形状。他突然发现她的样子很像大学时的恋人,同样丰满的脸颊和富有线条的下巴,脸上同样有着少女捉摸不定的表情。
而此刻,她为了回答他对练习小提琴的一些提问,孩子气地伸出左手,让他逐个轻抚她因练琴而起茧的手指,皮肤映出晚秋的清凉,他的心颤动着,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初次见面就如此信任他。一个朋友说过,人与人最好的关系莫过于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第一渠道,而他在体验那种感觉:在秋的凉意中慢慢暖身的感觉,似乎自己又有力量去浸润另一个人的心灵(同时也被别人的心灵所浸润)。
彼德不时访问维也纳,陈挚诚印象最深的一次见面,是在霍夫堡皇宫旁边,一个具有希腊遗风的小广场上。
那天,落日的余晖给历经风吹雨打的“忒修斯神庙”(Theseustempel)镀上了一层金色,人们安静地散坐四周,小孩尖叫着跑动,一对年轻人正起劲地练习独轮车,像杂技演员一样努力变换着花色,并把台阶当做挑战自身技艺的对象。他看到彼德远远走来,仿佛沐浴着历史的祥光。
“尼采和维也纳的圈子有着耐人寻味的关系,想必这也激发了你的一些思考吧?”彼德饶有兴趣地问。
“我在重新思考关于哲学思考中理智与情感的关系问题,王国维曾经说过,哲学上的话,大都可爱的不可信,可信的不可爱,这种苦闷促使他渐渐从哲学转入文学去寻找直接的慰藉,要做哲学家,他觉得自己感情太多理智太少,要做诗人,他又觉得自己感情太少理智太多。如果说,尼采用他独特的生命进程绝然划出了思考的极限,用他自己的疯狂融化了可爱和可信之间的矛盾的话,那么,作为世纪转折期的中国文人王国维终其一生却在可爱与可信之间徘徊,不得安宁,这固然和他的个性有关,但他的苦闷也恰恰让我看到了中国现代思考进程中的悲剧性。”
“很有意思,”彼德点点头,说,“这个悖论很有意思,我知道在中国现代革命的特定环境中,不少进步的知识分子,像鲁迅、郭沫若等,都被尼采作品中那种反对社会现实,冲破一切罗网的呐喊所吸引,尼采的永恒轮回和‘超人’思想,引起了这些进步知识分子的强烈共鸣,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特别关注的现象,但我不希望你的论文仅仅成为关于德国和中国现代思想进程的比较论文。”
“是的,我想超越现代性的困境去看人类思想之病的根源:人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与其说是为了让世界丰盈,还不如说,是为了解决自身的贫乏。是不是因为人类是这个宇宙中绝对孤独的群体,所以人类所有的问题都只能是自问自答?这使我越来越确信,人类改造世界,并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说到底,只是希图从改造世界的幻象中看到自己的力量;从根本上,人类只能迷失在加速发展的过程中。”
这时,一个晃荡的年轻人,凑近来跟彼德说话,彼德给了他一个硬币。他得意地向草坪上他的同伴走去。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