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面送到时,石田太正站在花圃旁边拉琴。他面对花圃,太阳从前面射下,黄灿灿的晃眼。从他头顶看过去,是蓝湛湛的苍天,装饰着朵朵白云。那云可真是白,不掺丝毫的杂质,像新打的面,也像新摘的棉朵,不由得让人想起“长虫”。它绝对是匹宝马良驹。只可惜名字不够响亮。每当想起它,李续寿最先叹息的总不是它的横死,而是那个怪头怪脑的名字。究竟为啥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略微一停,继续前行。白马将军不是说过吗?我好好打鬼子,你好好拉挂面。
石田太拉的是啥曲子,李续寿不懂,正如对方听不懂《挑滑车》;但是其中那股淡淡的忧伤,他倒是能听出来。给人的感觉就像菊花,香是香的,但有种淡淡的苦。太阳越是毒,那苦味儿也就越明显,越浓烈。
李续寿到底没敢惊动石田太,经过岗哨后,直接送进南楼一楼的伙房。
回到家里,荷花愈发地心事重重。李续寿问道:“咋回事?是不是庚存来了啥消息?”荷花深深地叹口气,带出哭腔:“当家的,咱们快走吧。铺子恐怕不能开了!”
挂面到底还是出了问题。于家丰跟一把抓做了手脚,荷花没有制止。
李续寿伸手欲打荷花,想想却没有,一拳砸上面案:“糊涂!你不是砸咱自家的牌子嘛!”说完撇下妻子,急匆匆地朝岗楼而去。到了北楼,找到石田太,要求取回挂面。石田太很是奇怪,询问原因,李续寿说:“石田太君,对不起,我们发错了货。送到您这儿的挂面,分量不对,油盐也不对。你们口味淡些。不过那批货已送到山下,追回来需要时间,又过了别人的手。我决定重新给您做一份儿。因是我们的错,耽误了您的时间,这两次的手工,都不收费。”
日本人吃冷面,习惯蘸酱汤。另外,他们的口味本来就淡些,这也是实情。石田太狐疑地看着李续寿:“咱们还是朋友?你不骗我?”李续寿一拍胸脯:“这你一百二十个放心。这跟朋友不朋友没关系。不管谁的货,我都同样对待!”
挂面自然得重做。重做的那天晚上,石田太去了面点铺,捎着两瓶清酒,不是一瓶。两人还是先饮酒。他们没咋说话,甚至都没有看对方,只是一杯一杯地饮。不像对酌,倒像你来我往的太极拳。天是漆黑的,星月或许也有,只是被林木遮蔽。雕花的窗棂分出一块一块的黑团,烛光下的家具给人的感觉都不像实物,而是传说。李续寿举杯和放下的动作都很舒缓,就像午睡初起;石田太的动作要快得多。尤其是举杯。仿佛不是饮酒,而是做重大的军事决策。他每次举杯,烛影都会随之摇动,让灯下的物品显得越发飘渺,恍如梦中。
“石田君,没有帮手,我年龄大了,这阵子恐怕不能再做挂面了。”到底还是李续寿先开的口。他没看对方的眼睛,一边斟酒一边说的。
“你儿子跟韩复榘不一样。他是个勇士!”石田太没有直接应答,突然没头没脑地扔来一句。
李续寿一愣,没敢接腔。石田太自顾自地饮完一杯:“你看见花圃里的那七棵菊花了吧?我来中国打仗,打死了七个军人。他们都是勇士。但我手下没死过一个平民。我以皇军军官的荣誉起誓!”李续寿先是不吭气。品完口中的酒,轻轻放下酒杯,方才徐徐问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跟我儿子在战场相遇,咋办?”石田太说:“那样我很遗憾,不过还是会开枪。当然,我相信他也会开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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