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提前一个小时来到“梅竹双清阁”。苏教授跟夫人各据一个案角,正在一边看报纸,一边吃早餐。他让保姆带我先进书房稍待片刻。书房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书橱中有很多书都外加蓝布书套,显得格外珍贵。除了书,最惹人注目的是各式各样的闹钟,它们的时间都不尽相同,有快点的,也有慢点的。其中只有一个闹钟的时间跟我的手表是吻合的,指向的是上午八点零五分。走近细瞧,我才发现每个闹钟的一角还写有几个蝇头小字:巴黎时间、柏林时间、罗马时间、东京时间、纽约时间、布拉格时间、雅典时间、里斯本时间、阿姆斯特丹时间、马德里时间、伦敦时间、维也纳时间、布宜诺斯艾里斯时间……我如果记得没错,这些城市都曾出现在苏教授新近出版的一本游记中。在那本书的序言中,他还曾这样写道:有书的地方,世界就向它聚拢。这个书房与别的书房不同,它有着独特而又浓重的个人气息。它是苏静安的。每个闹钟里标示的国际时间、墙壁上悬挂的世界地图以及卷帙浩繁的外文版书籍,让人觉得他就生活在世界的中心,顾盼之间,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抬腿就可以横跨欧亚大陆,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古希腊文明的源头。我翻书的时候,苏教授走了进来。他向我了解了一些个人情况之后,吐了一口烟说,我看过你写的几篇文章,还算不错,可是,你不要太得意。我连忙点头称是。苏太太也随后过来,递上水果,显得礼貌周全。苏太太要比苏教授小二十多岁,年近五十,身上却透着某位曾经为之动容的诗人所形容的“陶罐般的静美”。苏太太坐在我对面,让人感觉她就是老照片中的那种人物。阳光透过窗帘折射出一道淡黄的光晕,如同那种暖昧难言的目光,混合着清晨时分咖啡的奇异的苦香,仿佛那就是阳光的味道。苏太太原本是苏教授带的硕士生,曾在他的指导下翻译过马拉美、波德莱尔等人的诗。因此,我的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地涉及法国诗歌。苏太太说她嫁人(苏教授)之后,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读法文诗了,也不谈波德莱尔之流。现在她谈得最多的是麻将经。苏太太搓得一手好麻将,而且在大学教授的太太们中间,是以牌风好出名的。苏教授见夫人跟我谈麻将,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还是去搓你的麻将。苏太太白了他一眼,就走了。
苏教授把一本新书塞给我,不屑一顾地说,王致庸的弟子真是没法治了,好好一篇文章都叫他给歪解了。由于激动,他的嘴角出现了过多的唾沫,但他很快就用舌头舔掉了。苏教授接着就把原书拿给我作对照,并且要求我替其中一个篇章作些注解。我知道,他这样做是在试探我的深浅。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头痛的事。在印刷术日益高明的今天,横排简体字显得那么爽心悦目,若是有什么缺陷也是一目了然。但竖排、繁体、尚未断句的古书就显得格外烦琐。
笺校一篇之后,我就战战兢兢地把它拿给苏教授看。苏教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很有耐心地指出其中一个讹脱之处。借此机会,我大着胆子向苏教授提了一个带有私人性质的问题:听说你早年跟王致庸教授在我们这个研究所共事过,后来好像因为某个哲学问题上的分歧而翻脸,有这回事?苏教授没有作出正面回答,他指着墙上的闹钟说,这道理很简单,一只闹钟可以准确地告诉我们现在是几点钟,但两只闹钟有时却无法告诉我们一个准确的时间。在我的正对面,一只闹钟的指针指向的是东京时间,另一只闹钟指向的却是巴黎时间。
跟王致庸教授一比较,苏教授就来了精神。二人年龄相仿,都已经是年逾古稀了,但苏教授声称自己的老是“老当益壮”的“老”,而王教授的老是“老态龙钟”的“老”。他说这话时,脸上显露出了一种孩子气的老态。
苏教授又作了进一步比较,今年年初,王致庸教授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向校方提出退休,而他,却是因为“要给后人留下几部大书”而主动提出退休。
因此,苏教授认为自己的退休与王致庸教授不能同日而语。苏教授说,退休,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一生的终结,但对他来说,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才刚刚开始。苏教授不能容忍这样一种晚年生活:独自一人坐在一个没有腥臭味的墙角,晒晒太阳,舒畅地呼吸;或者是与一大堆毫不相干的老人坐在老年宫里,搓几圈麻将,杀几盘棋。苏教授毕竟是苏教授,在我面前依然是一副神采奕奕、雄心勃勃的模样。
谈到工作,苏教授把自己的一份工作计划书交到我手中。我翻了翻,不由得大吃一惊。我还只有七十四岁,苏教授说,我可以花五六年时间重新梳理《十三经》和《廿四史》,到我八十岁那年,我要花十年时间写一部中国思想史,到我九十岁的时候,我还要动笔写一部回忆录。照此计算,苏教授至少得活到一百岁,其间还不能生病。从那本计划书中,我发现,苏教授把时间分成了几个大块,这些大块都以年来计算;大块之中又分若干小块,以月来计算;小块之中再分小块,以日来计算;一日之中,有几个时间段是固定不变的:晨练、午睡、喝下午茶、做蓝布书套。其余大部分时间则被读书与写作占用。下午四点钟,也就是东京时间下午五点钟,巴黎时间早上七点钟,苏教授开始放下手中的书,关掉书桌上的台灯,转身来到厨房,把一壶煮热的咖啡提到书房,沏上两杯,然后又把其中的一杯递给我。半个小时后,苏教授又开始工作。他的内心仿佛有一个十分牢固的框架,可以把一些分散的事物框住,使之变得有章可循。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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