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琴回到了娘家。
打开当年的闺房,十几年前的气息,伴着呛鼻的灰尘气,扑面而来。床还是那张木板拼凑的,人在上面一动弹就咯吱咯吱叫唤的床;床架还是那副简陋的、上面喷着“五七干校”字样的床架;只是当年的铺盖已叠成了方方正正的一摞儿,被几件破旧衣服苫着,堆在床头上;床头的墙上,“小虎队”那三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还在那儿无邪地笑着;那张已辨别不出颜色的“一头沉”桌子,还靠在窗台边;当年嫂子嫁过来时送给的小方镜,还被几根瘦骨伶仃的铁丝支撑在桌面上;那副绘有海南风光的布衣橱,依旧站在原地。都似乎有所期待。即便灰尘满面了,破败不堪了,还在期待,永远在期待,就好像它们知道,迟早有一天,主人会回来似的。免不了一阵凄怆感涌上心头:莫非自己这十几年的光阴,只不过,就是这些陈旧物件上的浮尘?凤琴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问,非得要走这一步?凤琴悚然回头,见是娘家妈倚在门边,一颗心才落定了。她把手上拎的一包衣物挂到床架上,说,被褥要晒晒。说着,撕开上面苫的衣物,抱起一摞来,就往外面走去。娘家妈也过来相帮,拎着一个绣花枕头和一条床单,跟着凤琴的脚步走。娘们俩很快就走到太阳底下了。清晨的阳光很好,清亮亮的,人影子真切得像梦。秋后的二十四个“火老虎”还在发威。凤琴把被子搭到铁丝上,眯缝眼睛对着太阳说,就当我在外面转悠了一圈儿,又回来了。
话一出口,娘家妈那边没什么反应,凤琴自己心头却是一颤:真有这么轻松吗?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戏台底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等着盼着被“别有用心”的男人趁着拥挤占便宜,然后尖着嗓子骂几声“臭流氓”的黄毛丫头了,而是一个为人母的——用乡间的俗话说——“婆娘”了。自己曾全身心投入地跟两个男人好过,虽然一个短到了只有一夜,一个长到了有几千个日日夜夜,但两个男人给自己带来了什么?除了一头一身的脏水,就是脸上偷偷起来的皱纹,还有什么?
娘家妈已经回到了闺房,正在打开经年的玻璃窗。凤琴手上拎着笤帚和小铁簸箕,也回到了闺房。积了十多年的灰尘,是得好好清扫了。尘雾满天飞。娘家妈问,迪迪吃饭咋办?凤琴说,早上送他到学校时,已经交代他了,到他大伯家去。娘家妈叹口气说,这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呀。凤琴没说话。娘家妈说,那天你哥回来……本来,我这几天还准备过去看你呢……就害怕出了一差二错,还真的跟着我的担心来了……凤琴说,我跟有社的缘分尽了。娘家妈用小笤帚扫着窗棱里的灰尘,没说话。凤琴说,妈……你歇着吧。娘家妈并没有歇手,仍旧专心地清扫着。好大一会儿,才说,单身女人的日子难过。凤琴说,咋样活,都是活在地面上,天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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