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河,父亲再一次告诫我,说不管师傅问什么,都要顺着他,知道吗?我点点头。父亲蹲下来给我整了整衣衫,我的对襟短衫是母亲两个月前就做好的,为了让我穿上去看起来老成一些,还特地选了藏青色。直到今天离开家时,母亲才把新衣服给我换上。衣服上身后,父亲不满意,蹙着眉说还是没盖住那股子嫩臭味儿。看起来藏青色的短衫并没有拉长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毕竟我才十一岁,这个年龄不比衣服,过过水就能缩短或抻长的。
一大早被母亲从床上掀下来的时候,还看见她一脸的怒气,她对我睡懒觉的习惯深恶痛绝。可临了出门,母亲的眼神里却布满了希冀、不舍,还有无奈。父亲则决绝得多,他的理想就是让我做个唢呐匠。我们水庄是没有唢呐匠的,遇上红白喜事,都要从外庄请,从外庄请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恰好遇上人家有预约,那水庄的红白喜事就冷清了。没有了那股子活泛劲头,主人面子上过不去,客人也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所以被请来的唢呐匠在水庄都会得到极好的礼遇,烟酒茶是一刻不能断的,还得开小灶。离开那天,主人会把请来的唢呐匠送出二里多地,临别了还会奉上一点乐师钱,数量不多,但那是主人的心意。推辞一番是难免的,但最后还是要收下的。大家都明白这是规矩,给钱是规矩,收钱是规矩,连推辞都是规矩的一部分。
听母亲说,父亲想让我做一名唢呐匠其实并不完全为了钱。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也想做一名唢呐匠,可拜了好多个师傅,人家就不收,把方圆百里的唢呐匠师傅都拜遍了,父亲还是没有吹上一天的唢呐,人家师父说了,父亲这人鬼精鬼精的,不是吹唢呐的料。许多年过去了,本以为时间已经让父亲的理想早就像深秋的落叶腐化成泥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自我懂事起,我就发现父亲看我的眼神变得怪怪的,像蹲在狗肉汤锅边的饿痨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一次,我的老师在水庄的木桥上遇见了父亲和我,他情绪激动地给父亲反映,说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数学考试从来没有超过三十分。我当时就羞愧地低下了头,想接下来理所当然地有一场暴风骤雨。老师说完了,父亲点点头,很大度地挥挥手说三十分已经不错了。然后牵起我走了。走到桥下,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可怜的一头雾水的教书匠,嘿嘿干笑了两声。教书先生哪里知道,水庄的游本盛对他儿子有更高远的打算。
我确实不喜欢念书,我们水庄大部分娃子和我一样不喜欢念书,刚开始还行,渐渐地就冷了。主要是听不懂,比如我们的数学老师,自己都没有一个准,今天给我们一个答案,明天一早站在教室里又小声地宣布,说同学们昨天我回去在火塘边想了一宿,觉得昨天那个题目的答案有鬼,不正确,所以吓得一夜都没睡安稳,今天特地给大家纠正。我们就笑一回,后来又听说数学老师其实也只是个小学毕业的,更有甚者说他根本连小学都没有读毕业。我们就无可奈何地生出一些鄙夷来。鄙夷的方式就是不上课,漫山遍野地去疯。
我不喜欢念书,可我也不喜欢做唢呐匠,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做唢呐匠,可能是从小到大总听见父亲在耳边灌输唢呐匠的种种好,听得多了,也腻了,就厌恶了。而且我断定,我的父亲之所以希望我成为一个吹唢呐的,目的就是图那几个乐师钱。
二
翻过大阴山,就能看见土庄了。那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师傅的家。我们这一带有五个庄子,分别叫金庄、木庄、火庄、土庄,再加上我们水庄,构成了一个大镇。按理这个镇子该叫五行镇才对的,可它却叫无双镇。未来师傅的宅子在一片茂盛的竹林中,翠绿掩映下的一栋土墙房。我曾经从爷爷的旧箱子里翻出一本绣像《三国演义》,里面有一幅画,叫三顾茅庐的,眼前的这个场景就和那幅画差不多。通往土墙房的路一溜的坦途,可父亲却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他额头上还有针尖大小的汗珠儿,两个拳头紧紧握着。我看了他一眼,父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想我定是把他的紧张看破了,于是他就露出一个自嘲的讪笑。
面子有些挂不住的父亲就转移话题。福地啊!父亲说,你看,左青龙,右白虎,后朱雀,前玄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我想笑,可没敢笑出来,父亲是不识风水的,连引述有关风水的俗语都弄错了。这几句我也是听水庄的风水先生说过,不过人家说的是前朱雀,后玄武。我想父亲真的是太紧张了,他怕自己小时候的悲剧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我顿时有了一些报复的快感,想师傅要是看不上我就好了,最好是出门了,还是远门,一年半年的都回不来。
看见我左摇右晃的二流子步伐,父亲在身后焦急地吼,天杀的,你有点正形好不好!师傅看见了那还了得。
父亲的运气比想象得要好,土庄名声最显赫的唢呐匠今天正好在家。
我未来师傅的面皮很黑,又穿了一件黑袍子,这样就成了一截成色上好的木炭。他从屋子里踱出来的时候燃了一袋旱烟,烟火吱吱地乱炸。我很紧张,怕那点星火把他自己给点燃了。他大约是看出了我的焦虑,就抬起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把鞋底对着天空,将那半锅子剩烟杵灭了。做这样一个难度很大的动作只是为了杵灭一锅烟火,看来我未来的师傅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
焦师傅,我叫游本盛,这是我儿子游天鸣,打鸣的鸣,不是明白的明。父亲弓着腰,踩着碎步向屋檐下的黑脸汉子跑过去,跑的过程中又慌不迭地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烟,眼睛还一直对着一张黑脸行注目礼。可怜的父亲在六七步路的距离里想干的事情太多了,他又缺乏应有的镇定,这样先是左脚和右脚打了架,接着身体就笔直地向前仆倒,跌了一嘴的泥,香烟也脱手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降落在院子边的一个水坑里。我的心一紧,赶忙过去把父亲扶起来,父亲甩开我扶他的手,说扶我干什么?快去给师傅磕头啊!我没有听父亲的,毕竟我认识父亲的时间比认识师傅的时间要长,于情于理都该照看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水庄汉子。主意打定,我仍然不屈不挠地挽着父亲的手臂,我抬起头,父亲的额头上有新鲜的创口,殷红的血珠正争先恐后地滲出来,我一阵心酸,眼泪就下来了。
师傅摆摆手,说磕头?磕什么头?他为什么要给我磕头?这个头不是谁都能磕的。
父亲哑然,很难堪地从水坑里捡起香烟,抽出一支来,香烟身体暴涨,还湿嗒嗒地落着泪。
这?父亲伸出捏着香烟的手为难地说。
屋檐下的扬了扬手里的烟锅子说,我抽这个。
我、父亲,还有我未来的黑脸师傅,三个人就僵立着,谁都不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屋檐下的木炭坦然,不管怎么说这始终是他的地盘,所以他的面目始终都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他看了看天空,我也看了看天空,他肯定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我也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像个刚煎好的鸡蛋,有些耀眼,我未来的师傅就用手做了一个凉棚,看了一会儿太阳,又缓慢地填了一锅烟,把烟点燃后,他终于开口了。
哪个庄子的?他问话的时候既不看我,也不看父亲,但父亲对他的傲慢却欣喜如狂。父亲往前走了两步,说水庄的,是游叔华介绍过来的。父亲把游叔华三个字作了相当夸张的重音处理。游叔华是我的堂伯,同时也是我们水庄的村长。
我听见唢呐匠的鼻子里有一声细微的响动,像鼻腔里爬出来一个毛毛虫。他继续低头吸烟,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看见游村长的名号没有收到想象中的震撼力,父亲就沮丧了。
多大了?唢呐匠又问。
我的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父亲的声音就响箭般地激射过来:十三岁。比我准备说的多出了两岁。怕唢呐匠不相信,父亲还作了补充:这个月十一就十三岁满满的了。
唢呐匠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十三是个坎。唢呐匠说。
知道知道。父亲答。
这娃看起来不像十三的啊。唢呐匠的眼睛很厉害。
这狗东西是个娃娃脸,自十岁过来就这样儿,不见熟。
嗯!唢呐匠点了点头。看见唢呐匠表了态,父亲的眉毛骤然上扬,他跑到屋檐下战战抖抖地问:您老答应了?
哼!还早着呢!
我原本以为做个唢呐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拜个师,学两段调儿,就算成了,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道道还真不少呢。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水瓢,水瓢是个一分为二的大号葫芦。唢呐匠递给我一根一尺来长的芦苇秆,我云里雾里地接过芦苇秆,不知道唢呐匠到底什么用意。
用芦苇秆一口气把水瓢里的水吸干,不准换气。我未来的师傅态度严肃地对我说。
我看了看父亲,父亲对着我一个劲儿地点头,牙咬得紧紧的,他的鼓励显得格外的艰苦卓绝。
我把芦苇秆伸进水里,又看了看他们两个人,唢呐匠的眼神和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然而平静,像我面前的这瓢水。
我提了提气,低头把芦苇秆含住,然后一闭眼,腮帮子一紧,一股清凉顿时排山倒海地涌向喉咙。我睁开眼,看见瓢里的水正急速地消退,开始我还信心满满的,等水消退到一半的时候,气就有些喘不过了,水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不光气上不来,连脑袋也开始发晕了,胸口也闷得难受,我像就要死了。
快,快,快,不多了。是父亲的声音,像从天外传来的。
终于,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仰着头大口地喘气。我又看见太阳了,是个煎煳的鸡蛋。
等太阳重新变成黄色,我听见父亲在央求唢呐匠。
您老就收下他吧!父亲带着哭腔说。
他气不足,不是做唢呐匠的料子。
他气很足的,真的,平时吼他两个妹妹的声音全水庄都能听见。
唢呐匠笑笑,不说话了。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过来了,他含着眼泪,咬牙切齿地抄起桌上的水瓢,劈头盖脸地向我猛砸下来。
你个狗日的,连瓢水都吸不干,你还有啥能耐?水瓢正砸在我脑门上,我听见了骨头炸裂的声音。我高喊一声,仰面倒下,太阳不见了,只有一些纷乱的蛋黄,还打着旋地四处流淌。
怎么样?他叫的声音够大吧?气足吧?父亲的声音怪怪的,阴森潮湿。
我努力睁开眼,又看见了父亲高高扬起的水瓢。
叫啊!大声叫啊!父亲喊。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我做不成唢呐匠怎么会令他如此气急败坏。
正当我万分惊惧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手。
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父亲的手腕。
三
好多年后师傅对我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收你为徒吗?我说你老人家心善,怕我父亲把我给活活打死了。师傅摇头,说你错了,我收你为徒是因为你的眼泪。我说什么眼泪?师傅说你父亲跌倒后你扶起他时掉的那滴眼泪。
父亲走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顿时有一种无助的感觉,以往天天看见他,没觉得他有多重要,被他揍了还会在心里偷偷骂“狗日的游本盛”。现在才发现父亲原来是极重要的。他就像一棵树,可以挡风遮雨,等有一天自己离开了这棵大树,才发现雨淋在身上是冰湿的,太阳晒在脸上是烤人的。
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看着父亲渐渐变淡变小的背影,我忍不住哭了一场,师傅站在我旁边,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我心里一热,哭得更厉害了。
晚上吃饭,师傅给我介绍了师娘。师娘很瘦,也黑,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像根煮熟的荞麦面条。师娘话多,饭桌上问了我好多事情,都是关于水庄的,还说她有个亲戚就住在我们水庄。和师娘比起来,师傅的话则少了许多,一顿饭时间就说了两句话,我端碗的时候他说:吃饭。我放碗的时候他又说:吃饱。
吃完饭,我主动把碗刷了。在刷碗的过程中我偷偷探头看了看坐在堂屋里的师傅和师娘,当时师娘对着我站的位置指指点点,还不住地点头,脸上也有些不易觉察的笑容。师傅却不为所动,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喷出来的烟雾也浓,让我想起在水庄和父亲烧山灰的日子。我明白师娘的笑容和我刷碗的行动有关。而我刷碗的行动又和临出门那晚母亲油灯下的唠叨有关。母亲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要勤快,眼要尖,要把你那根全是懒肉的尾巴夹好。
刷完碗师娘对我说,她的三个儿子都成家分出去了,家里就他们两老,所以你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明天就要吹上唢呐了,有一些兴奋,又有一些惶恐,总觉得我的人生不该就这样拐弯的,我还没有玩够,我还是个娃儿,娃儿就该玩的。想起我的伙伴马儿他们,此刻他们肯定正在水庄的木桥边抓萤火虫,把抓来的萤火虫放进透明的瓶子里,走夜路时可以当马灯用。
一早,我还在梦里捉萤火虫,就听见了两声剧烈的咳嗽声。咳嗽声是师傅发出来的,我一惊,知道这是起床的信号。师傅毕竟不是亲爹,没有像父亲一样冲进来掀开被窝照着屁股就一顿猛扇。我想他一定还当我是客人,所以方式也就间接一些。穿上衣服走出门,我先喊了一声站在屋檐下的师娘,正在淘蚕豆的师娘对我点了点头。打完一个呵欠我才发现太阳还在山那头浴血挣扎,我心里头就上来了一些怨气,想这太阳都还没有出来呢,就得爬起来。在家虽然被父亲扇屁股,但那时太阳都老高了啊。看见我嘴脸不好看,师娘说你师傅到河湾去了,你也去吧!
顺着师娘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土庄的河湾。土庄虽然叫土庄,可河湾却比水庄的还要大,河岸四周有烟柳,烟柳我们水庄也有,远远地看去像团滚圆的烟。烟柳四四方方的抱着一团翠绿的河湾,几只纯白的水鹤在河湾上悠闲地飞来绕去。师傅站在河滩上,静静地看着水面,他的身影很孤寂,也渺小。
师傅从河岸边齐根折来一根芦苇,去掉顶端的芦苇须,把足有三尺长的芦苇秆递给我,说过去把河里的水吸上来,记住,芦苇秆只能将将伸到水面。开始我以为这是件极简单的事情,一吸我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我脸也红了,腿也软了,小肚子都抽筋了,还是没能吸上一滴水。我回头看了看师傅,师傅脸色灰暗,说等你把水吸上来了就可以回家了。
天黑尽了我才回到师傅家,师傅和师娘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看我进屋来,师娘端给我一碗饭,饭还没到我手里,师傅说话了。
水吸上来了?
我摇摇头。
那你回来搓球啊?师傅猛地立起来,把手里的旱烟杆往地上狠狠地一掼。他的脸本来就乌黑,此刻就更黑了。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黑脸男人是认真的。
我的晚饭被师傅扒掉了半碗,虽然师娘一直给我说情,说天鸣他爹可是交足了生活费用的,再说娃儿在吃长饭呢!
娃?老子哪个徒弟不是娃过来的?老子当初拜师的时候,三天没有饭吃呢!
夜晚我躺在床上痛快地哭了一回,哭完了就想父亲的绝情,想完父亲的绝情又想母亲的好。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着好像没多久又听见了咳嗽声。我爬起来凑到窗户边,发现山那边连太阳浴血的迹象都还没有。
此后十多天,我天天攥着根芦苇秆在河滩上吸水。有往来的土庄人隔得远远地就喊,焦三爷又收新徒弟了。还有的喊,这个娃子能成焦三爷的弟子,看来是有些能耐的。我听见他们的喊声里有酸溜溜的味道,肯定是自己的娃没能让师傅看上。这样我有了一些信心,就把吸水这个世间最枯燥的活儿有模有样地干起来。
大约是一个黄昏,我记得那天河滩上的水鹤特别多,沿着水面低低地滑翔,在一片耀眼的绿中拉出一尾又一尾炫目的雪白。我像之前千百次的吸水一样,一沉腰,一顿足,一提气,竟然牢牢地咬住了一股冰凉。我把嘴里的水来回渡了渡,又把它轻轻地吐到掌心里,不错的,我把水吸上来了。看着掌心的一窝清澈,我恍若隔世,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心窝子里上下翻滚,喉咙慢慢就变得硬硬的了。我撒腿疯了似的向师傅的土墙小屋跑去,跑到院子里,师傅正坐在屋檐下编苇席。
吸上来了。我一字一顿地说。
本来以为师傅会笑一个,然后点点头,说这下你可以吹上唢呐了。但不是这样的。师傅听我说完,从脚边堆积的芦苇里挑出一根最长的,掐头去尾递给我。我把芦苇秆立起来,比我还要高,我疑惑地看着师傅,师傅依然认真地低头编着苇席,半晌才抬起头对我说,去啊!继续吸。
四
到土庄两个月零四天,蓝玉来了。
蓝玉来的头天晚上,土庄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得床来,看见院子里跪着一个男娃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衣裤上沾满了黄泥。在他的身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也披着一身的潮湿,他两个手不停地搓着,眼睛跟着师傅转。这个时候,我的师傅正在牛圈边给牛喂草,他大把大把地把青草扔给圈里的牛,还在院子里过来过去的,就是不看院子里的蓝玉和他的父亲,仿佛院子里的两个人只是虚幻的存在。我看出了蓝玉父子的尴尬,想起自己刚来到这个院子的情景,就有些同情院子里的人。
这个时候,蓝玉抬起了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一脸黄泥的蓝玉也笑了。他的笑意很薄很轻,仿佛往湖面上扔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子荡起来一层涟漪。好多年后蓝玉还在对我说,他说当时跪在泥水里的他都有了天地崩塌的感觉,他已经打定回家的主意了,不管他的父亲同不同意他都准备回家了,就是因为我的那个微笑,他留了下来。
师傅同意收下蓝玉,是在蓝玉的父亲两个膝盖也重重地跌落在泥地里后。当时师傅正抱着一捆青草往牛圈边去。那个异样的声音至今还犹然在耳,我看见蓝玉的父亲两腿一屈,接着他面前的水被砸得稀烂,咚,一个院子都颤抖起来。师傅回过头就僵在那里了,然后他说你起来吧,我可以试试他是不是吹唢呐的料,不行的话,你还得把娃领回去。
和我相比,蓝玉的测试多出了好几项内容。除了吸水,还有吹鸡毛,师傅把一片鸡毛扔到天上,要蓝玉用嘴把鸡毛留在空中,一袋烟的工夫不能掉到地面。还有就是打靶,含上一口水,对着桌上的木牌,在四步外的距离用嘴里的水把木牌射倒。我很为蓝玉担心,因为我连一瓢水也是吸不完的。
蓝玉轻描淡写地就完成了测试,不仅我惊讶,连师傅都有些惊讶了。虽然他把这种惊讶包裹得很严实。当蓝玉把桌上的木牌射倒后,他的两条眉毛很迅速地彼此凑了凑,眉间也多出来一条窄而深的沟壑。我至今都承认,我的师弟蓝玉天分比我要高得多。
蓝玉留下来了,和我住一张床。师傅还郑重地把我介绍给了蓝玉,说这是你师兄,师兄师弟,就要像亲兄弟一样的,懂不懂?蓝玉点了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晚上蓝玉在床上问我,吹唢呐好玩吗?我说不知道,蓝玉惊讶地翻起来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都来两个月了吗?我说我还没吹上一天的唢呐呢!那你在干啥?蓝玉问。喝水,喝河湾的水。我答。
打蓝玉来后,土庄的河湾边吸水的娃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土庄人从河湾过就大声说焦三爷又收徒弟了,焦家唢呐班人强马壮了。
在我们吸水的这段日子里,师傅和他的唢呐班共出了十多趟门。整个无双镇都跑遍了。我和蓝玉还认识了焦家唢呐班的师兄们。我的大师兄年纪和我父亲差不多,师傅让我和蓝玉叫他大师兄,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我们怯怯地喊罢,大师兄摸摸我们的脑袋,然后看着师傅笑笑。师傅说磨磨都能出来。大师兄又笑一回,他笑的时候嘴咧得很大,胡子满脸跑,他把唢呐凑到嘴里,唢呐的苇哨和铜围圈就不见了。
接活后出门的前一晚,焦家班照例要吹一场的。院子里摆上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师娘煮好的苦丁茶和炸好的黄豆。师傅和他的徒弟们散坐在院子里,大家先聊一些家常。聊家常的时候有一个人声音最大,说话像打雷,他是我的二师兄。据师娘讲,二师兄是师傅最满意的徒弟,天分好,也刻苦,特别擅长吹丧调,能在灵堂把一屋子人吹得流眼抹泪。聊一阵子天,师傅就咳嗽两声,众人会意,各自从布袋子里抽出唢呐。第一步是调音,看看唢呐音调对不对;然后师傅起调,如果接的是红事,就吹喜调,喜调节奏快,轻飘飘地在院子里奔跑;如果接的是白事,就吹丧调,丧调慢,仿佛泼洒在地上的黏稠的米汤。等到师傅独奏的那一段,我和蓝玉眼窝子都有了一窝水。
无双镇大部分人家接唢呐都是四台,所谓四台,就是只有四个唢呐手合奏;比四台讲究的是八台,八台除了四个唢呐手,还有一个鼓手,一个钵手,一个锣手,一个钞手。八台不仅场面大,奏起来也气势非凡。师娘告诉我,如果练的是八台,土庄的人都会来,聚在院子里,屏声静气地听完才散去。毕竟八台一是难度大,二是价钱高,一般人家是请不起的,土庄人近水楼台,运气好的话一年能听上一两回。我又问师娘,有比八台更厉害的吗?师娘笑笑,说有,我问:是什么?
《百鸟朝凤》,师娘答。
怎么个吹法?我问。
独奏!师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肃穆。
独奏?谁独奏?我和蓝玉惊讶地问。
夜风撩着师娘的头发,她的表情像一本历史书,好久她才说,当然是你们师傅。
五
三个月了,我用一人多高的芦苇秆把河湾的水吸了上来。可我还是没有吹上唢呐。师傅只是让我和师娘下地给玉米除草。土庄六月的天气似乎比水庄的要热得多,我们水庄这个季节都是湿漉漉的。在玉米地里,我对师娘说土庄不如水庄好,我们水庄没有这样热,师娘就哈哈地笑,笑完了说游家娃是想家了。中午收工回家,经过河湾的时候,我的师弟蓝玉扎着马步在河湾上吸水。蓝玉是有天分的,他才来一个月,就接到师傅递给他的一人多高的芦苇秆了。我到这一步比蓝玉整整多用了一个月时间。
吃完晚饭,蓝玉去刷碗,自从他来了以后,刷碗这个活就是他的了。刚开始我还觉得好,想终于可以不用刷碗了。可没过两天师傅对我说,跟你师娘下地吧。才下了半天的地,我又想念刷碗了。蓝玉刷碗的声音特别响,刷碗这活我是知道的,磕磕碰碰发出些声响是难免的,但绝没有这样大的声响的。连提个水壶,蓝玉都要弄得惊天动地的,一弓腰,就发出咳的一大声,仿佛他提起来的不是一个水壶,而是一扇石磨。很快,蓝玉就从厨房出来了,他甩了甩两只湿漉漉的手,眼睛看着师傅和师娘,他的意思是告诉我们,该他的活已经干完了。
蓝玉得到了师娘的夸奖,师娘说蓝玉刷碗动作比天鸣麻利。顿了顿师娘又说,麻利是麻利,但没有天鸣刷得干净。
蓝玉不仅话多,也会讲。他坐在师傅和师娘的中间给他们讲他们木庄的奇怪事,师娘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连师傅一直绷着的脸都会不时舒展开来。我没有蓝玉的嘴皮子,就在旁边一直闷坐着。师娘好像看出来了,就对我说,天鸣是不是想家了,想家的话就回去看看吧。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师傅,我想是这个事情她做不了主,在征求师傅的意见。一提到回家,我的眼窝就一阵发热,我真想家了,想父母,还有两个妹妹,他们肯定也在想着我的。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老半天师傅才说,早去早回。
我又回到水庄了。
以前觉得水庄什么都不好,一脚踏进水庄的地界,我发现水庄什么都好。水庄的山比土庄的高,水比土庄的绿,连人都比土庄的耐看呢。
走进我家院子,母亲正蹲在屋檐下剁猪草,父亲站在楼梯上给房顶夯草。一看见我,母亲就扔掉手里的活跑过来,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脸,说天鸣回来了,还瘦了。母亲的手有一股青草的腥味,但我觉得特别好闻。我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的脸了,好像黑了不少。看着母亲,我的眼睛就模糊起来。
本盛,天鸣回来了。母亲对着父亲喊。
父亲没有从楼梯上下来,他弯下腰看看我,又继续给屋顶夯草。
好好的,回来做啥?父亲的声音顺着楼梯滑下来。
师傅让我回来的。我直着脖子说。
啥?你个狗日的,烂泥糊不上墙。父亲把夯草的木片子高高地摔下来,破成了好几块。
娃好好的,你骂他干啥?母亲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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