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炳生先生到差只三个月。可是我定得把炳生先生向读者再介绍一遍,因为你现在要是见了炳生先生,决不会认得他的。
炳生先生着上崭新的灰布衣,嫩黄色的斜皮带。脚上是黑色硬底皮鞋,走起路来嘎嘎嘎地怪响亮。胸脯子当然、像军官样地挺起。脖子以前是软的,如今可硬得厉害,但对官阶比他高的是例外。本来怕处里的士兵瞧他不起,现在已经证实士兵不敢瞧他不起:士兵在路上遇见他还立正示敬哩。有时候他走路故意向有个士兵站住的地方冲去,士兵就很快地让在一旁。同事呢,同事没丝毫轻视他,即使是上校科长,也客客气气。
起居是有江斌伺候。照规矩炳生先生可以跟另一个尉官合用一个勤务兵,可是他没用,每月就能拿半个勤务兵的钱:五块两毛五,江斌服侍,每月给江斌两块大洋。所以炳生先生每月的收入一起有四十五块两毛五了:那三块两毛五是额外收入,炳生先生预备拿来看电影及其他娱乐的用处。喊人的时候,炳生先生也学了梁副官的,用九成鼻音。
“江斌,江斌。……喊你怎样总不来,嗯?……有的事情做惯了的,还是要嘱咐,真是!……”
于是昂着脑袋,硬着脖子,叫“江斌”铺被,倒茶,等等。
其次是,炳生先生觉得自己知识差了点,很用着功。由薛收发的介绍,买了三部极切用的书:《公文程式大全》,《秋水轩尺赎》,《燕山外史》。他方面炳生先生也抓到些新知识:同科的赵科员定了几份白话文的杂志,炳生先生也借来看,炳生先生的谈吐也不同了。
吃稀饭的时候他问薛收发:
“你的政策以为咸鸭蛋的趋势好,还是皮蛋的趋势好?”
“什么?我不懂。”
“不懂?”炳生先生轻蔑地,“我的计划,以为你一定了解的。”
在办公厅他问萧书记:
“令爱人真来了么?”
“唔。”
“她来了之后,你的家庭范围还重心不重心?”
那个漫然地答:
“还好。”
“那真是能者多劳。”
有时炳生先生写点文章。这些用功并不耽误他的工作:他对于工作怪努力。为工作之故他每天早晨还习三张小楷。
科长是爱研究相法的,炳生先生在办公时间里一有空,就给科长抄着《麻衣相法》。科长满意地说:
“邓司书真努力,将来有机会,我保你升中尉书记。”
所以虽然在这大热天,炳生先生还是一刻也不休息地埋头抄麻衣什么,而且用恭楷。
炳生先生很乐观;前途无量。斜皮带只有愈吊愈稳固,地位一天天在爬高。炳生先生是幸运的。
可是同时又,炳生先生心上有个阴影,怎么也除不去,还是关于士兵,士兵现在对炳生先生,当然是跟对付一切长官那么有礼恭
敬,但谁知道他背后谈的什么。以前是满不管身份不身份地跟他们打笑,那么随便,猥亵,坦白:炳生先生一想到这,脸就发烫,全身
甚至于战栗。他极难堪,差不多想自杀的样子。有好几夜为这件事睡不着,像所谓逃了法网的罪人之受上帝的谴责。
“唉!”炳生先生捶捶自己的胸口,额头上鼻子上全是汗。
更使他内疚的是,跟他们说了处长姨爹的坏话:他真想不透以前为什么那么混蛋,糊涂。
“还说过,来不得就当土匪哩。”心上像给谁打了一拳似地难受。
炳生先生常偷偷地跑到上士室的窗外去窃听,虽然是毫没结果。又常怀疑地瞧着那些士兵的脸,推测他们的肚子里可挖苦了他。
“这批东西要全都开除了才好。”炳生先生祝着。
“两个理想”:又自己商量着,“一个趋势使他们不重心,一个趋势是使自己同处长科长感情好起来。这样才能算是青年范围的政策。”
这样想了他才能安心地睡着。
五
处里起了点小小的不安定。
梁处长被派到哪国去考察什么,新处长有了人,而且到了差三天。
职员们小着嗓子谈着:揣测谁会掉饭碗,谁会升级。
“我当然是第一个滚蛋的哕。”梁副官说。接着满不在乎地笑了,不过笑得很紧张。
第二天有个大信封的东西到梁副官手里:叫他“毋庸”到处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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