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东海龙太子墨镶了。
殊不知这美好的愿望仅仅半月,便化作了泡沫。
老远看到那个踏云而来的家伙,我就很是失落的叹了口气。
“苗苗,你还好吧!”
我垂头不理,旁边的鲤鱼精锦纹咯咯笑了两声之后在我旁边小声道,“我说谷苗苗,这东海龙太子瞅着蛮紧张你的呢!”
是么?我抬头,便看到墨镶凑到跟前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顿时心生警惕,只是瞅到身畔那些缓缓流动的浮云,又松了口气,这里早已不是那深海龙宫,我还紧张干什么,想通这岔,我很惬意的扭了扭身子,仍旧闭目养神。
“谷苗苗,枉我担心你到这里吃苦,马不停蹄地赶来接你回去,你就是这个态度?”墨镶大约很生气,声音落到耳朵里,都是轰隆隆的。可是我没觉得我态度有什么不对啊,以前在海底,他要是单独去寻我晦气,我也一般都是装死不理的呀。
“哎,龙太子,这可使不得!”忽然听到锦纹惊呼,我猛地抬头一看,只见那墨镶五指成爪,目标,竟似直指我的小蛮腰!
他莫非是想将我连根拔起?天啦!
“你个小小鲤鱼精,竟敢拦我?”
锦纹你真好,我以后都不嫌弃你了……
“锦纹不敢,只是苗苗乃太子妃送上来的贺礼,太子殿下这么随意带走元凰宫的东西,奴婢实在难以跟神君交待!”
对啊对啊,是你家夫人送我上来的,你现在又把我带回去,夫人会不高兴的,会吧,会吧!我心头狂呼,奈何不能言,只得暗自飚泪。
“与我何干?”墨镶向来倨傲,此刻锦纹敢拦他,俨然触了龙鳞。而偏偏锦纹今个儿又有些莫名其妙,大义凛然地挡在我身前道,“龙太子执意如此,就先取了奴婢性命吧!”
哎,哎!平日里这鲤鱼精没少挖苦我,怎么今日如此护我,我想不明白,却也怕墨镶伤了她,只得奋力扭动将叶子抖得簌簌作响干着急,岂料那墨镶回头看我一眼,唇角一勾,声音也温和了些,“现在知道讨好我了?”
讨好个屁!我这是着急是着急!
偏偏锦纹斜睨我一眼,大有几分鄙夷的味道,真是恼煞了人。
“以前我就最喜欢你这种努力讨好的姿势了,开始的时候觉得可笑,日子久了,倒也可爱!”墨镶伸手过来再我身上轻轻一点,我立即一僵,本来还摇晃的腰杆儿顿时直得跟小白杨似的,结果就这么个动作,又引得墨镶轻笑出声。正郁闷不已间,忽闻一低沉男音,“东海龙太子到元凰宫,不知所为何事?”
这声音微冷,听着颇有几分耳熟。我想去瞧,那墨镶挡在面前犹如一座大山,于是我只能从些许缝隙里,看到一缕白衣。
“炎凰神君有礼!”那墨镶不知从何处将他那把白折扇给摸出来轻晃两下,倒也显得翩翩有礼,我嗤之以鼻,恨不得生出一股大风,将这龙太子给我吹了开去,好让我一睹炎凰神君的风姿啊!成天都听锦纹念叨炎凰神君有多么的俊朗,一直诸多好奇,现在有了机会,难不成要失之交臂?我怨念啊我怨念……
“前阵子墨镶前去罗刹海镇压妖兽,未能参加神君寿宴,实在遗憾,今日特意上来拜访,一来贺寿,二来,则是赔礼。当日娘子送上来的贺礼,因为一时失误,误将这海草当做珍宝给送上来,实在汗颜。今日奉上龙宫至宝七彩琉璃盏,还请神君见谅!”墨镶说完,应当是打开了个盒子,五彩的光芒将周围的白云都染上了颜色,便是刚刚横眉冷对一副舍生取义的锦纹也咦了一声,望着墨镶微微呆滞,而我因看着的是个后背,只能暗自揣测,墨镶他那张被琉璃灯印着的脸,应当是五彩缤纷,相当的喜乐吧。
只是那炎凰神君的声音还是没有一丝波澜,“送礼只在于心意,七彩琉璃盏乃龙王心爱之物,实在是太过贵重,这小苗苗,挺好的,在这花丛里倒也是一支奇葩。”
我得了夸奖,顿时万分得瑟,结果那墨镶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扭头过来瞪我一眼,又让我一阵憋屈。
“不瞒神君你说,吾那灵兽随我去罗刹海镇妖,回去之后没见着这苗苗竟茶饭不思,眼看日渐消瘦,还望神君行个方便,让我把这苗苗给带回去。”
我怒了!
他养的那只怪物九婴明明就是吃肉的,它当然茶饭不思了!
“哦?”神君本来清冷的声音此刻微微上挑,仿佛刚刚墨镶说的话勾了他兴致,尾音那么一绕,竟然让我觉得有几分妩媚,呃,不知道这炎凰神君到底是个什么相貌,愈发的好奇了吖!我使劲探出头去瞧,于是整个身子前倾就弯得像是要折断一样,偏偏这时候墨镶他又是浅笑出声,“你看,苗苗也想回去得很呢,都迫不及待呢!”
嗖!我立刻缩身回来,目不斜视,心头碎碎念道,“我是小白杨吖小白杨,你才迫不及待吖迫不及待!”
“既然如此……”神君的话说了一半,我顿时慌了,可是该如何让他知道我的心思?我不想回到那黑漆漆的深冷海底,我喜欢土壤蓝天白云和阳光,这天上的半个月虽然饱受鲤鱼精的冷嘲热讽,可也是我三百年来最幸福的时光,我不要回去!要我回去,吾宁死!
不对!吾宁死不屈!
我本来在疯狂摆头,但又怕神君瞧不见,于是身子后仰到最低,险些挨着土壤,然后以根部为定点,用尽全力开始摇摆画圆,正累得我腰酸背痛有气无力险些伏到土壤里喘气之时,锦纹开口了。
“苗苗,你在做什么?”
我一愣,细细的小腰秆儿咯噔一下,估摸是折断了~
然后就看到被墨镶挡着的那白衣神君跨过犹似跨过万水千山朝我走来,白色的底靴上,有一圈金丝缠的线。
然则即便是他立于我身前,也因为我仰面几乎平躺于地面的姿势,再加上明媚的光线,让我瞧不清他的眉眼,只觉得他周身罩着一层淡淡的神光,让人从心底生出崇敬之意。原来,真正的神仙,是这个样子的啊!
“你可愿意回东海?”
不曾想这炎凰神君居然会询问我心意,稍微愣神之后,我卖力摇动细长的叶子,那神君倒也善解草意,不似墨镶那家伙随意曲解我的意思。
“既然这样,就是不愿了?”
我轻轻弯曲叶子表示点头同意。
“既然不愿意,就留在我这里好了!”
听得这话,我顿时松了口气,心头也飘飘然起来,这炎凰神君的声音,真是天籁啊,仙音啊,让我觉得踏实和幸福。犹如那年岁月正好大旱未至之时,青山绿水下骑着水牛的小牧童唇间吹响的清悦笛音,是我出生到现在三百多年的时光里,藏于心底的一线幸福。
“胡扯!她明明是不同意!苗苗,跟我回去!”墨镶还不死心,竟然失了礼仪伸手过来拿我,只不过那手到了神君身侧便不能再进一步,想必是受了阻挠。此刻他脸色彪红,应当是使了不少力气,然反观那神君,看不出什么动静,虽然我不懂修为上的那些道道,可此刻也分辨得出来,龙太子矫勇善战,在东海颇有威名,却依旧是不敌炎凰神君的,啧啧,我忽然觉得前途一片大好,远离那漆黑深冷的海底,将不再是梦。
“龙太子这么把她带回去,不知道下次太子妃会不会再次失误把她送到别处?亦或者当成杂草给铲了?”
墨镶脸色微变,伸着的手倒是微微一滞,然后缓缓缩了回去。忽见他眯着眼睛微微一笑俯身抱拳,“那就有劳神君照看。”
我春光明媚了。
“客气!”
“只是以后要经常拜访神君的后花园,还请神君行个方便!”墨镶继续说道,尔后颇有深意地瞥我一眼。
“无妨!”
我胆战心惊了。
神君,这怎么行呢?怎么能无妨呢?您让这么个东西随意出入您的后花园,不是摆明了糟蹋花花草草么?更何况这里还有娇滴滴的大姑娘锦纹,您就不担心他把锦纹给吃了!
哎——
炎凰神君和龙太子墨镶走后,留下我和锦纹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她叹了口气,将我的腰秆扶起来,用一根树枝给撑着,我好受了些,便开始闭目养神,不过很显然,锦纹不打算这么放过我,而是搬了个竹凳在我身旁坐下,然后开始跟我唠嗑,当然,我不能说话,自然是她说与我听了。
不过锦纹她一姑娘,话里能带这么多刺,还真是难为她,又或者,只因为她是鲤鱼精,所以话里才带刺,那我一棵草,以后说话会不会时常把草字挂在嘴边,譬如,草,你吃过了嘛?
“我还真没瞧出,你这么一根破草,连人身都未修出?到底有哪里好,竟然狐媚了龙太子?”锦纹用手指弹了弹我的叶子,我不乐意的抖了抖,狐媚是什么?我又不是狐狸精!算了,懒得跟你计较!
“听说你差点憋死在木盒子里,明明修炼了三百年,怎么还能把自己活活给憋死?”
“那西海三公主倒也厉害,趁龙太子外出,便把你丢了出来,或许是觉得你该化形了?我瞅着也差不多了!不知道会长成个什么样子?我开始还嗤笑太子妃刚过门醋劲儿大得很,居然连根破草也容不得,现在看来,你在龙太子心里倒真有几分重量!”
我扭了扭腰,觉得锦纹说得话很没条理,着实不靠谱。我统共有几两重,自己还是知道的,不就是颗草,能有多重,真是……
“西海老龙王管不住自己的儿子,说什么怕他们为了儿女私情不顾兄弟情义,顺势把我给送到了这天上,不愧是父女,手段都是如出一撤。哼!”
我本来听得昏昏欲睡,此刻被就锦纹这么一哼,激得我浑身一抖,歪头看了一眼,只见锦纹那张芙蓉娇面上蒙了一层煞气,想必心头是恨极。先前好歹她护过我,不然说不定我已经被墨镶给挖了回去,既然如此,我有必要宽慰她一下。想到此处,我歪头勉强够着她的衣袖,微微蹭了蹭,岂料她很是嫌弃地将我拂开。我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一般不做第二次,是以,她既然不待见我,我也就一心睡觉了,下次,哪怕她哼声如雷,我也不会再搭理她一下!我如是想。
孰料她不哼了,竟是抽泣起来。
“本来在西海,多少虾兵蟹将讨好我,便是西海那几个皇子,也成天围着我转。现在被弄到这元凰宫守后花园,成日里见不到个活人,唯一有灵性的还是你这么个破草,炎凰神君对我也不闻不问……”
额,这么听起来,好像也是蛮惨的,难怪哭得这么稀里哗啦的。
我心尖子软,看不得别人哭,思来想去,决定牺牲一下自己的形象来取乐一下她。好歹是活了三百多年的小妖精,先前腰上那点扭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于是此刻回想起在东海学的几个小曲,心头默默数着拍子,然后跟着扭腰,几片嫩绿的细长叶子簌簌抖动,偌大的声响惊动了抽泣的锦纹,我扭得卖力,丝毫没有注意到此刻她嘴唇微张,已然是瞠目结舌的模样。
“传闻东海有个海草见到东海龙太子就会不停地扭腰讨好,明明还是一根草,偏偏想要摇晃得妩媚娇柔,可笑至极。当时以为是谣传,没想到是真的!龙太子真的好你这口?”
我登时犹如被雷劈过,保持着扭曲的姿势僵在那里不动弹了。
我冤啊,我冤枉……
你以为我想那么抖么,还不是生活所迫情势所逼,情非得已啊!
三百年前那一场大旱,我侥幸未死,被东海龙太子带去了海底,虽心头悲呛却也心存感激,在阴冷的深海里也没有任何抱怨。
那时候的墨镶还只是个少年,穿一袭紫袍,用乌木简单的绾一个发髻,嘴角带笑,实在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于是我虽然被带到海底,却也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淡然心思。只不过没几日光景,我的那份淡然,便化作了泡影。
墨镶带着他的怪兽九婴来见我,那九婴生了九个头颅,模样可怖,现在想起来,仍旧是一阵心悸。偏偏那墨镶告诉我,九婴素来不喜陌生生物,像我那样的陆生植物,怕是得被九婴嚼碎了洗牙,我当时瞅见了九婴的森森白牙自然害怕,于是就勉强的接受了墨镶的好意提醒——伪装成一根海藻。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晓得,墨镶的善意,其实都是不怀好意,虽然对他而言,不过是简单的捉弄嘲弄或者其他,不值一提,可是对我来说,却是在那阴冷的海底和无边的孤寂之中,再也寻不到一丝温暖了。虽然他延续了我的生命,而那时候我隐隐觉得,若是在那年大旱里,和姐妹们,和小牧童一起死掉,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好过自己现在,这么孤单的活着。
思绪渐渐飘远,我猛地甩头,回到正题。那些事如过眼云烟,无关紧要,我只该记得当年的小牧童,若能遇见他转世为人,倒也不枉我多活了这么多年。
咳,咳。
海藻是什么样的?自然是柔软纤长随波浮动,而我一颗水稻,为了生计也不得不曲意逢迎,每次看到九婴,便抖得跟抽风似的。而每次九婴出现,必定是因为墨镶牵着它,于是就演变成,每次我看到墨镶,就抖得跟筛糠似的。至于害怕为何会演变成刻意讨好,到如今的狐媚,我实在想不明白,只不过若能出声,我定要大声喊冤,“我才没有刻意讨好东海龙太子,我冤枉,我实在是冤!”
锦纹自然不能感受到我的冤情,只见她一手摸着脸颊,颦着眉头,自顾的哀怨忿恨下去。“难道生得美貌是我的错么?”
“难道是我招惹那几个皇子的么?”
“他们要爱我,关我什么事?”
……
你拉着我唠嗑是个什么事儿啊,也不关我的事儿对吧?
我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将叶子缩回来紧紧的裹住身子,算了,您自怨自艾吧,我还是睡觉了。
通常情况下,我是睡到自然醒,然而这次,却出了意外。
我是被一个女子的尖叫声给惊醒的。浑浑噩噩的抬头,就看到面前一个美娇娥一手掩口,另一只手伸着一根青葱玉指直指前方,身子隐隐颤抖,惊惶之后又一脸怒容地偏过头,仿佛面前的东西极其的不堪入目,我东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似乎目标在我?环顾四周,并无任何不妥当,莫非真的是我?好吧,这姹紫嫣红的后花园中养颗水稻确实很碍眼,不过炎凰神君都允了,我也是心安理得,这女仙娥虽然模样清丽,可扰了别人休息还一副厌恶的模样,品行实在是差了些。我暗自腹诽之后翻了个白眼准备睡个回笼觉,刚闭上眼,忽然想起,刚刚那女仙娥身边,似乎还有个男人。
因睡得糊里糊涂没有太在意,此刻偷偷眯眼来看,嘿,还真有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也是别过头,仿佛不愿见我。虽我瞧不见他的相貌,却也记得那双白色金边靴子,原来神君,也是不待见我的,思及此处,微微有些委屈,想当年,我可是田里最娇嫩的水稻呢,那些牛啊羊的,最喜欢偷偷瞄我了,哎。
我缩了缩身子,想要伸两片叶子过来将眼睛裹住,做个掩耳盗铃的姿势,你不待见我,我也不稀罕你,岂料刚动了动,就察觉出一丝不对,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正踌躇间,又听得一声惊呼,“天!”
这声音我颇熟悉,是锦纹那鲤鱼精。她昨夜拉着我唠叨半宿,又哭了许久,此刻两只眼睛显得微微有些红肿,衣衫也没收拾齐整,想必也是刚醒过来,不过就是这么个寒碜样,在我看来,仍旧比那个女仙娥美艳了几分,毕竟外表是其次,心灵美才是真的美。
哪晓得那锦纹竟也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片刻之后她朝我飞奔过来,手上动作也不停歇,从发间拔下根碧绿的树叶形玲珑发簪,幻做一匹锦缎将我兜头罩下。我不明所以想要挣扎,却被锦纹施法按住动弹不得,只听外面那女仙娥哼了一声,“炎凰神君好大的雅兴,元凰宫的小仙娥要不是不着寸缕,要不就是衣不蔽体,这后花园,可真是好风光,难怪我几次三番想来游览,神君你都搪塞了呢!”
这番话说得我更加云里雾里,锦纹将我裹得好紧,险些喘不过去,我想从土壤里吸收点水分解渴,忽然发现,我那些引以为豪的小根须,好像没了?取而代之的,白白嫩嫩的,好像是一双人的脚?脚有什么用?能喝水么?
我动了动脚趾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正迷惑间,身上的桎梏一松,我浑身一轻,顿时从缎带中蹦了出去,“锦纹,我修成人形了?”
岂料还未站起,就看到一丝银光从神君指尖溢出,紧接着一股大力从头顶压来,直接让我跌回土里,跟绿色的缎带缠在一起。
炎凰神君缓步走来,此刻,我才是真正看清他的模样。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形容,只觉得那双眼睛尤为扎眼,灿若星辰,波光滟涟,微微一笑间便别有一番温柔。嘘,真真正正是生了个好皮囊啊!只可惜我阅人不多,单觉得面前这神君看起来格外惹眼,比墨镶大约好上两分,却也不晓得天地之大,他这几分姿色到底能算个什么水平,只得感叹了一声,“应当算个美人!”
大约我的评价让锦纹不满,她狠狠地剜我一眼,我摇摇脑袋嘀咕道,莫非锦纹学了什么法术,能知晓我心头的想法,正纳闷间觉得身子被那缎带嗖的裹紧,“你都说出来了,还以为我听不到?”
“啊?”听得那一声清脆的呼声从口中传出,我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上。这才一宿的功夫,就有手有脚还能说话呢?因着兴奋胡乱动弹,不由得力道猛了,只听嗤啦一声,那裹着我的锦缎,竟然就这么裂开了。
我赤身裸体半蹲于花坛之中,还未摸清楚状况,便被神君一巴掌给拍回了土里,只余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着实憋屈不已。
“你,你,你不知羞耻!”锦纹指着我又是咬牙又是跺脚,我估摸着自己确实不知,便很明事理的问她,“羞耻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我活了三百多年,可从前长在田里,最多听听小牧童讲点故事,无非是知恩图报,知足常乐,顺带着明了点是非晓了些事理,但从未听他提及过羞耻是什么东西;之后又长在海底,孤零零的身无旁人,每天除了吃睡就是担惊受怕墨镶来折腾我,自然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此刻我能够说话,又有人解惑,何不虚心求学,也让自己显得博学一些,就好像,小牧童口中羡慕的读书人一样。
“你,你你……”锦纹莫非是嫌我驽钝,连这么些浅显的东西都不懂,所以气得发抖?我微微有些汗颜,将下巴搁在土上,算了,还是睡觉吧。
“羞耻不是个东西。”
哦?我抬头,炎凰神君嘴角含笑,将周遭的花朵都比得失了颜色,便是那天边的云霞,也不及他万分之一。我微微有些愣神,不料那神君已弯腰下来,在我头顶浅声说道,“你不要也罢!”
“哦!”我点点头,觉得神君面容和善容易亲近,寻思还有什么问题一古脑掏出来,让他解答一番,省的去问锦纹,还得受她冷言冷语。
谁晓得我正要开口,那神君就嗖的一下站起来,袖子一甩带起一股大风,卷起泥沙吹得我满脸都是,尔后大步离开,仿佛生了天大的怨气。我甩了数次脑袋才将脸面上的泥沙弄干净,正头晕目眩之时,又见着那神君掉头回来,闷声道,“当真只能算个美人?”
咦?
大约是见我发愣,神君这次微拧眉头直接腾云而去,留下我埋在土中,默默思索着刚刚他那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你知道炎凰神君的本体是什么?”锦纹抱着双臂,瞧着我一脸的幸灾乐祸。
嘁,明明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干嘛还来问我。
“炎凰神君一直以来是天上地下最受欢迎的神仙,自诩容貌天下第一,他的本体嘛,是百鸟之王。你可知道,那些飞鸟,最是臭美不过?”
我仍旧摇头,自然不知。
“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我……
我不是故意的,泪流满面。
我以为炎凰神君会来找我麻烦,颇有些惴惴不安,然而几天之后也没见他有个什么动静,遂安下心来,到底是大神,不会跟咱一根小稻子见识,倒是锦纹时常无故的恐吓我,让我耳根子清静不下来,连觉也睡得不安稳。
这天一早醒来瞅着锦纹不在,便觉得岁月美好花香怡人,忍不住的动动鼻孔深吸口气,香气扑鼻,沁人心肺啊,正无比陶醉之时,锦纹的声音传来,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哎……
鱼都是这么聒噪的么?跟东海龙太子一个德行!
“神君,苗苗她知道错了,您能不能,能不能……”
咦?在说我?锦纹的声音很轻,我竖起耳朵也听不真切,正有些气馁,忽然听到锦纹声音拔高还打着颤儿,“神君,让苗苗出来吧?”
出哪?我迷惑,莫非锦纹看不惯我,想把我移栽到别处?呃,我舍不得这些花花草草呀……
片刻之后,炎凰神君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不远,而锦纹低垂着头紧随其后,慢慢朝我过来,我有些忐忑,但也记得这几日锦纹冷嘲热讽跟我透露的一些常识,当下微微仰头,用很真诚地语气道,“神君,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鸟!”
“神君已得仙身,岂是凡俗鸟类!”锦纹气得跺脚,神君笑容一僵,我琢磨着自己说错话了,歪着脑袋闭目装死。
“苗苗?”
我死了。
“你叫谷苗苗?”
哎呀,不愧是百鸟之王,声音真是悦耳动听。
“苗苗!神君叫你呢!”
我眯起眼睛,便看到神君的金边靴子在我脸侧,若是我在装死,估计得被他一脚踩趴下,既然修得仙身,便脱离鸟类成为仙人,想通此关节,我当下抖擞起精神道,“啊哈哈,神君,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鸟人!”
神君本来一张脸色有些发青,现在居然呈现出变黑的趋势,便是旁边的锦纹也翻着白眼,莫非又说错话了?我歪着脑袋思索一番,觉得与人相处真是太难,还需要继续努力求知呀。
“谷苗苗,你自己把自己埋在土里不出来,却诬赖我用法术将你困住,害得锦纹为你担忧,你可知错?”
呃……
这是什么意思?
“苗苗,真的是你自己不出来的?”锦纹掩着小口微微惊呼,一双眸子里水气盈盈,端的是娇媚动人。
然而下一瞬间她已经嗖的跪下,用力叩头,“小仙不察,因担心苗苗失了分寸,请神君责罚!”
呃,有这么严重么?
那咚咚的叩头声敲得我心头发慌,当下鼓起勇气道,“那个,我也有错!”
“你错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当然,虽然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答,“错在,错在不知道锦纹担心我,还不知道神君艳名在外,还……”
此话一出,对面站着的和叩头的人,又瞬间僵硬了。
不要给我这么大的压力好不好?到底怎么说才对嘛,我不说了!想到此处,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算了,大不了把我扯去喂羊,没什么大不了的,多活了这么多年,咱就学会了知足常乐随遇而安!
面前的神君深吸口气道,“为何不出来?”
我皱眉,“出去哪?”
“你埋在土里这么多天是为何?”
我纳闷,“我难道不应该在土里么?”
见神君和锦纹都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我微微叹了口气,“当然,若是土里水在多一些就更好了!旁边最好有两道水渠蓄水……”我乐呵呵的建议,忽然瞥见神君以手扶额,表情很是纠结,当下打住,小心翼翼道,“其实现在也挺好,比海底舒服多了!”
是的,我素来很容易满足。
炎凰神君忽然弯腰,伸出手来抬起我的下巴,这个姿势让我不是很舒坦,顺势又往土里缩了一截,将下巴也给埋了进去,神君无奈的缩手回去,“你会什么?”
哦,我想想看。
吃,睡,扭动?
呃,若是什么都不会,神君是不是会赶我出去?
大约是见我久不回答,旁边的锦纹微微欠身接口,“禀神君,苗苗什么都不会!”
……
要你戳穿我!我心头暗自流泪。
炎凰神君颔首,“也是,否则怎么会险些憋死在锦盒里!既然阴差阳错来了我元凰宫,便也是缘分,你这小稻子空有三百年修为,居然什么都不懂,也真是一支奇葩,罢了罢了,我去替你寻个师傅,你好生学习,省得污了我元凰宫的名声。”
呀!因祸得福!
学习么?好呀,我毕生的愿望,就是当一个有学识的稻子呢!喔呵呵……
炎凰神君走后,锦纹将我从土里拔了出来,先前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此刻也掳起袖子十分的彪悍,先是赶我到池塘里打了几个滚,后来又在我身上裹了几层布,之后更是将我头上的根须,不对,头发使劲地扯了几番,疼得我龇牙咧嘴不说,还掉了不少,简直是造孽,最后,我整个身子就看起来正经了些,真的挺像个人!我瞅着铜镜仔细打量了一番,别的仙娥要么清丽要么妖娆,而自己化成人形,为何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呢?拉拉土黄色的布裙子左瞅右瞅,一时也找不到词儿来形容,我会的也不多,所以只得作罢。
锦纹倒是笑盈盈的看着我,跟她站到一处,忽然觉得,她更加的明艳动人,就好像刚升出来的日头,虽然灿烂却又不灼热,颇让人移不开眼,而我头上挽着的两个圆圆的发髻,瞧着有些像当年见过的包子,实在是万分怀念,我这身打扮到底该怎么形容来着,左思右想片刻,忽然我灵光一闪,一拍脑门道,“对了,这就是乡土气息呀!”
锦纹笑脸突变,“怎么,你不满意这身打扮?我辛辛苦苦……”
别别,我眉开眼笑的打断她,“很喜欢啊!我最喜欢土壤了!”
锦纹一愣,“真的?”
我点头,大地于我为娘亲,能和娘亲如此贴近,当真是欢喜的了。
好吧,见我如此乐呵,锦纹抽着嘴角走掉了,留我一人,对镜傻笑啊!
神君送我去的是天界的学堂。我初时兴奋,后来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一来,这学堂里的小仙友最大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最小的还裹着肚兜,而锦纹说我的相貌,若是换算成人,便大约是十六七八,再加上可能是扭动太多姿体柔韧,身量就比他们高上几分,跟锦纹也不相上下,于是我在那里坐着,实在是怪异。二来这些小仙友个个精通法术,于是我这根空有三百年修为的稻子,在被他们领头的那小霸王鉴定为无公害之后,便天天被他们合伙欺负。
我一直觉得跟小孩子闹会有损炎凰神君的脸面,所以能躲则躲,实在是不能,忍忍也就过去了,毕竟这几个小破孩,相比于东海那个九婴,至少面相看起来和善得多,于是这也就导致每次下学,我不是鼻青脸肿,就是裙子被划破,要不就是包子头被扯散,反正模样甚是寒碜。直到某天,小霸王伙同几个小孩将我围堵在回元凰宫的路上,想要来扒我的裙子,那时候我已明白羞耻为何物,自然是奋力反抗,穷途末路之时必有奋力一击,其结果是,我莫名其妙的的使出一股蛮力,把小霸王给扇到了南天门外。
小霸王是青丘狐王的独子,我闯下大祸,万不能拖累神君,故在天兵天将还未来捉拿我之前,我便大义凛然地去主动认罪。
小霸王被我那一巴掌扇得断了数根肋骨,靠在椅子上哼哼唧唧,我估摸着自己作为一根稻子,经常性的扭闪了腰,恢复得也挺快,难不成这狐仙大人,治愈能力还不如我?虽然疑惑,却也不敢造次,认命地跪在狐王面前,听后发落。
只是跪着之时,偷偷瞄了一眼跟前的狐王,心道世人都说狐狸一族最是美貌,今日见了,也不过尔尔,还是炎凰神君更胜一筹。
“谷苗苗,你可知罪?”那狐王脸上瞅着并无怒气,我心宽了些,规矩地答道,“小草知罪!”
狐王噗嗤一笑,“所犯何罪?”
恩,我想想。“狐斐欺负我的时候不该还手!他扒我裙子的时候更不该扇他耳光!”
“咳咳!”靠在椅子上一幅虚弱无力样的小霸王开始剧烈咳嗽,我心头忐忑,故做关切状,“不知狐仙友恢复得如何?”
小霸王冷哼一声甩过脸去,耳根子疑似有一抹绯红,我自问不会哄小孩,便不再搭理他,垂头看着狐王的鞋面。狐王鞋面底色为纯黑,上面绣了一只银毛狐狸,狐生九尾,栩栩如生威风八面。正极其无聊想要看清那狐狸到底有多少根毛发之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狐王有礼!”
我转头,便看到炎凰神君翩翩而来,当下缩了缩头,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些,他让我多学些东西,别给元凰宫丢脸,而如今,我怕是脸都给丢完了。
“不知令公子伤势如何?我特意炼了紫罗丹赔罪!”说完之后神君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轻轻倒出一粒紫色药丸,便有一阵芬芳传来,引得我口水横流,再看那座上狐王,竟也是眼睛一闪。而那小霸王,则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此药,眼神万分狂热,莫非,这丹药十分了不得,连神仙也稀罕?
因神君的一粒丹药,我免了责罚得了自由,被神君领回了元凰宫丢回了后花园。锦纹跳出来说我惹是生非,我耷拉着脑袋十分丧气,我不惹麻烦,麻烦却来惹我,实乃冤枉。
“你知道么,神君为了保你,特意炼制了紫罗丹!”锦纹在我身后碎碎念,我偏过头来问她,“那丹药有何用处,为何如此芳香?”
锦纹跺脚,“真是笨!成仙之后修行想要精进最是不易,一枚紫罗丹,可抵百年苦修!”
哦,原来如此。
“对于狐斐那种天生仙命,得此一粒更是受益非凡!并且只有神君才可炼制此丹!”
我脱了鞋子,将鞋子甩到一边,好奇地问道,“为何?”
“普通的真火都不能使丹药成型,便是太上老君的三味真火也不行,只有神君的本命之火能凝丹!”锦纹一脸向往,我挽起裤腿,瞅准花坛一角的空地,踢腿伸手活动两下之后,猛地跳进花坛里,想要栽到土里去休息,往日里土壤松软随意一蹦便可进去,而今日,我险些崴了脚,疼得我呲牙咧嘴生生吸了几口凉气。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我伸手往那花坛里一摸,乖乖,表面上仍旧是湿土,而里面,竟然被换成了岩石!
锦纹在旁边咯咯的笑,我正要开口,就见她一摆手,“这都是神君的意思,你要怪,就去找神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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