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看见,走在前面的三个人,大摇大摆进了拱门,一男二女,其中一女金发碧眼,是个货真价实的欧洲娘们儿,武装门卫持枪而立,还对他们龇牙一笑。而一见他来,脸就变了,将枪一横,问是干什么的,令人想起还没进入彩色阶段的战斗故事片。后来是按照他提供的号码,那门卫给上面拨了一个电话,等上面踢踢踏踏下来一个啤酒肚子,方才放他上去。 在门卫电话联系期间,外面又来了一长串儿男人女人,他们走进去的姿态,那真是叫做气字轩昂,其中一位嘴里叼根洋烟,小腿发疟疾似的直抖。 向门卫打听了一个外国人的名字。黄小谷望望门口的牌子,甚是好笑,无非是一个文化进出口公司,虽然前面加个东方,后面加个总,但牌子里面既无钱,又无值钱的人,何须武装保卫?同时更加想不明白,那个武装保卫人员,如何从他的身上,嗅出了陌生的气息。 天快亮的时候,这种疑问居然产生质变,使黄小谷凭空感到,这莫非是一个兆头,预示着他此路不通?这样想着,尿就胀了,披衣去上厕所,因为有些慌张,很久摸不着楼道的开关,黑暗中竟一头撞在墙上,这就愈加使他联想到碰壁一词。一边撒着,一边哆嗦,出来的水柱有点儿像前些年的形势,左右摇摆,中途好几次被尿颤打断。 第二天上班,才知昨天领他上楼的啤酒肚子,原是公司文学所的行政科长,名叫郑龙。科长又领了他,与所里诸位见面,每到一科,就先讲一遍昨天的笑话,作为开场白,在各种内容的笑声中,最后将他送进编辑部,对坐在门边的一位女编辑,介绍他俩说,这位是新来的小黄,黄小谷,已经写了两本书,不过我都没有看过。这位也是小黄,叫黄毛,但她可不是黄毛丫头,她是一位硕士,来这里已经三年了,算你的老前辈。 黄毛打量黄小谷,见嘴上有毛,觉得年龄不比她小,又听说写了两本书,便摇手笑说,老前辈不敢当,不过是开酒店的朱富朱贵之流,先上梁山一步而已。 黄小谷听她出语有典,知道读过《水浒》,便也笑道,朱氏弟兄都是厚道人,只要不是白衣秀士王伦就好。 说完这话,方觉比得不妥,不想黄毛果然就飞快地杀来一句,那么你是个豹子头林冲? 黄小谷火速笑着,哪里哪里,在下岂敢杀你?今后应当好好向你学习才对。心里却想,其实哪像白衣秀士?母夜叉孙二娘的倒是。 科长见他们一说就熟,趁势把两人的手捏在一起,包办似的摇了两摇。 接着拉了黄小谷继续前进,走到一位瘦骨伶仃的老先生面前,又介绍说,这人交给你了,材料已经看过,是你订货要的那种,以后有什么文章,就叫他写。又对黄小谷介绍老先生,这是你们的头儿,彭酣然,彭祖活了八百岁的彭,酣然入梦的酣然,绰号睡王。 由黄毛带头,满屋大笑,科长本人却不笑,彭酣然笑得眼镜往下落了半寸,忙抬起一只瘦手,把它扶回原位,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黄小谷,把欢迎二字,一连说了三遍,是很温暖的粤语,然后指住科长说,我也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郑科长,虽然姓郑,但是和我一样,是个副的,我们两个部门的正头儿,一个到巴黎观光去了,一个在北京医院割痔疮,对工作遥控指挥。 黄毛正在欣赏彭酣然的幽默,忽听到痔疮两字,立刻就不笑了,扭头坐回自己座位上,假装看书,耳朵却仍听着。 那边的郑科长,还在继续为黄小谷解说,正头儿姓傅,名叫傅彪,以后你听人叫郑科长,那就是副科长我,听人叫傅科长,那就是正科长老傅。如果听人叫林主任呢,那就是你们的正头儿了,叫林谦样。 黄小谷思考着说,这名字好熟悉的。 彭酣然说,你熟悉的可能是香港那个导演,林子祥,这位是林谦祥,名如其人,既谦和,又慈祥,一心扑在工作上,刚才医院还给我打电话来,说手术之后,主刀大夫问他感觉怎样,他说感觉比上一期好。他以为是问英文杂志。 郑科长一手捂着啤酒肚,一手直摇说,这是艺术夸张,快成三突出了。 黄小谷见这两个头儿嘻哩呵乐,全无官样,心想可能因为不是正的,方才这样,或者因为这样,方才不是正的。无论怎么,反正这种气氛,他很适应,昨夜种下的阴影,不觉散了一半。确定桌椅之后,他就急着要彭酣然分配工作,说,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彭酣然也不客气,真就吩咐说,有篇急稿,人物评介一类,正愁没有合适人写,你来正好,你来了就走马上任,上午看看她的作品,下午就去采访。 黄小谷问,什么人物? 彭酣然说,就是文坛上称的世纪老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女文豪,不说你该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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