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射进屋来的光线消失了,一个瘦小的身躯站在门框之间。能够感 觉得出来,这是一个很苍老的人了。 “李……书记。”吴大路扑上去,含着激情凝视着这位老人。 明显的由于营养不良,李书记的脸黑黄枯干。这脸上,正流露着深厚 的爱和关切。 “您……我……”吴大路哽咽着。 也是因为激动和感慨万分,李书记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一把长刀 递给了吴大路。 吴大路一把抓过长刀,霎时间,全部感情都凝聚在这刀上。他抚摸着 沾满厚厚灰尘的刀鞘,“刷”一下把刀抽了出来。 刀锋上的光泽没有了,刀背上起了点点锈斑。 他心疼极了,立即蹲下去,从门框边拖过一块磨刀石,“噌噌噌”地 磨起来。景颇人的刀是从不生锈的啊! “磨吧,磨得亮亮的,拿去留个纪念。”看着吴大路那样深情地磨着 景颇长刀,李书记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 。 吴大路不太理解地望了望李书记。当初他接受这把长刀时,可不是为 了留个纪念,而是要一辈子横挂在腰间。 李书记似乎没有注意吴大路的目光,显得有些艰难地说:“作为一个 老辈儿,我没有照顾好你,连一只母鹿都不如啊。让你受苦了,关了这么 长时间,我却……只能干瞪眼,往肚子里咽闷气……” 吴大路想打断李书记的话,他要说:“不能怨你。我们年轻,该受些 磨练,只是要让苦受得值得。” 可李书记按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不许他打断自己的话,继续说着: “现在好啦,平反了,一切都过去了。那是场梦,重新奔吧。我是说,噢 ,你会比我明白,离开景颇山,往平地上的阳关大道上走吧……” “哦……”吴大路又张开了嘴。 “时代变了,想法也该变变,你还是年轻人,要跟上形势。你留下来 ,顶多像棵山茅草,可这里漫山遍野都是这种只能烧火沤肥的东西。你不 该当一辈子草。走吧,你还有机会长成树。” 李书记有些激动,越说越快:“对你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民族文字委员会来咱们县要一个人,我给卡下来了。唉,平白无故关了 人家快两年,总得给点弥补吧。你去吧,你的景颇语不是已经……” 吴大路脸上那种振奋和激动消失了,由于长久的失眠而带有血丝的眼 睛里慢慢升腾起一团迷惘的光,黑黄干瘦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情。他猛 地站了起来,用衣襟擦擦刀刃上的泥水,有点愤怒地问:“为什么?” 李书记犹豫了一下,慢慢推开了他家的后窗户。 从这里可以看见这个小县城那唯一的汽车站,吴大路禁不住愣住了。 只见那里像是逃难一样挤满了乱糟糟的年轻人。竹木结构的售票处被 抢着买票的人冲撞得摇摇欲坠,如同发生了七级地震。买到票的人像捡了 宝一样兴高采烈,没买到票的人用更大的疯狂向只能伸进一只手的窗口挤 着。 一辆老式的沾满泥浆的公共汽车被三辆车也装不完的人们包围着。行 李扔上车顶,又被一个戴红袖章的人甩下来,又扔上去,又被甩下来…… 公路上,十几个人手挽手地排成蛇阵,拦住了一辆北去的绿色军车。 另一边,一群人拥来拥去,只见尘土飞扬…… “插队的差不多全走光了,这些是农场的知青。过去他们很不容易回 城,现在政策变啦,农场的图章就挂在政治部办公室门上,谁想走谁去自 己盖印。是啊,走吧,都走吧……”李书记说得这么轻松,吴大路简直分 辨不出他对这事到底持什么态度,赞许呢,还是讥讽?抑或是痛苦和哀伤 ? 墙上一条大标语像是回答吴大路的愕然:“向‘四人帮’讨还青春! ” “不……是这样讨啊!”吴大路扔下长刀,跃身跳出窗户,向汽车站 奔去。 都是年轻人,汗水、泪水、亚热带的风和雨只是使这些脸粗糙了,但 还没有刻下人生的沟痕。 他们站立不定,呼吸急促,眼中闪动着希望的光,和刚才的他一样振 奋、喜悦,但这中间毫无疑问地掺杂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骚动和茫然。 “妈的,只要能回去,扫街也干。” “别说这话,还可以去考大学。” “六六年我就该上大学了。” “样样都耽搁了,连生儿子都耽搁了。” “我更惨,来的时候两条腿,回去时剩一条了。” “呸!回去以后,老子撒尿都不冲这方向!” “赔我青春损失费!” “回去慢慢拿吧,一个月二十六大吊。”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使吴大路转过头去。一个弱小的女知青 坐在一只旧木箱上,拼命地摇晃着孩子。她全身都那样干瘪,显然没有奶 水喂孩子。但她仍然解开衣襟,露出小纸袋一样的乳房,把乳头塞进婴儿 的嘴中。 有人同情地递过来一个芭蕉,女知青把芭蕉捏烂,一点一点塞进孩子 嘴里。孩子不哭了,晶亮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吴大路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了,他脚步沉缓地向县委的院里 走去。身后,农场知青们又拦住一辆空车,欢呼雀跃着,像是过节。 不,吴大路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放他出来时有人跟他说:“对不 起你们啊,荒废了你们十年。十年啊,俺们抗战打败日本鬼子也才用了八 年。”那声音充满了内疚,也许,那个人是想起了两代人不同的归宿! 是啊,多么不同啊! 老一辈用八年时间为整个民族打了一场胜仗,可他们呢?不,是我们 。我们这十年到底算怎么回事? 吴大路的心痛苦得紧缩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他明明知道, 这些当了父母、拖儿带女的老知青,生活得窘迫艰辛;也知道从前被不公 正地斥责为“大学迷”的老知青多么渴望跨进大学、研究室,用知识造福 于社会;甚至对那些仅仅只是留恋故土、思念家人,对那些只要回城,扫 街也干的知青们,他也应该是能够理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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